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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深宅二十三

    意识到自己漏出一个音, 谢峦慌忙捂住嘴巴。

    宁姝抬眉:“哭了?”

    谢峦:“……”

    他没哭,他根本没哭!又恼又耻,他满脸赤红, 耳根子也仿佛快滴血, 眼神左右漂移, 就是不敢看宁姝。

    宁姝先把玉肌膏丢到桌子上, 提好裙子,随后单手撑住窗台, 用力一蹬,利落地翻过窗台, 衣裙都没摆出多少弧度。

    她踩在宽榻上, 一气呵成。

    谢峦一时忘记方才的尴尬,结巴:“你你你……”

    宁姝弯腰:“怎么,就许你们翻墙,女孩就不能翻墙啊。”

    谢峦咳了声, 慢慢挪开眼睛。

    他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没想到,宁姝还会进屋子来,这样大喇喇的。

    便看她压好裙摆, 在他对面跽坐,两人隔着张手臂宽的案几, 她随手拿起案几,放到地上。

    谢峦咬了咬牙, 说:“你来干什么。”

    “啵”地一声,宁姝拔开手中瓷瓶盖子, 嗅嗅瓶中膏体, 那小巧的鼻尖翕动, 像是谨慎的猫咪在试探味道。

    然后,她沾一点雪白的膏体,在指尖捻开,抬起眼看他:“上点药吧。”

    谢峦一动不动。

    宁姝竟也解释说:“这个是治烫伤的好药,也可以消浮肿。”

    她也不等谢峦反应过来,直接挪屁股坐过去,伸长手,指头轻抹在谢峦红肿的脸上。

    谢峦身体僵硬得和石头,他双眼圆瞪,呆呆地盯着宁姝。

    一时又觉不恰当,他连忙闭上眼睛,可失去视觉感官,她柔软的指腹冰凉凉的,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甚至是,她清浅的呼吸……一下变得直白而分明,强烈地侵入他的五感。

    谢峦心中如撞钟嗡鸣,他连忙睁开眼睛。

    可是睁眼,他又清楚地看到,她白皙细腻的肌肤,光滑柔嫩的嘴唇,聚精会神凝视着他的眼瞳,眼底格外清澈明晰。

    谢峦迫不得已闭上眼睛,不到一瞬,又撩起眼皮,矛盾得怎么做都不对。

    宁姝忍住笑意,收回手:“你眼睛抽筋了?”

    谢峦:“没有!”

    他缩到一旁去,拉开自己和宁姝的距离,手指却无意间轻按那半边浮肿的脸。

    不过一会儿,宁姝坐姿也懒散,她一手撑着身体,斜瞅谢峦,说:“你误会我和你大哥了。”

    提到谢屿,谢峦眼眸一沉,呼吸明显滞住。

    今个儿起得早,还没午歇,宁姝语调就有点慢,又说:“我不小心被茶水烫了下,你大哥也只是看看我的手,你想到哪儿去了,喏,不信你看。”

    她把手伸给他看,指头果然还有不正常的泛红,和别的葱指比起来,显得可怜兮兮。

    谢峦愣住。

    宁姝才发现伤口看起来,比感觉起来的,严重那么一点,“哇”了声:“好红啊。”

    她又打开玉肌膏,抹抹自己的指尖,发觉谢峦不声吭的,不由说:“怎么,还不信啊?我之前就说过,我对你大哥二哥没兴趣吧。”

    谢峦手指抓了下身下的翠纹印花披垫,抿起嘴唇,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我知道。”

    他别扭地看着别处,粗声粗气:“虽然我没觉得你是个好人,但刚刚……我好像说得不是很好。”

    宁姝:“?”

    这是在道歉吧?是在道歉吧?

    她把手伸到谢峦面前,谢峦正不明所以,她食指拇指圈在一起,然后,突然用力弹在他饱满的额上。

    这下可真疼,谢峦揉额,有点恼意,宁姝的脾气居然比他还大:“你这样很容易被打的。”

    她还理直气壮:“我打的还算轻。”

    刚刚生出来的那点缱绻,都喂了狗,谢峦真是气笑了:“我还要谢你不成。”

    宁姝笑眯眯的,说:“不用,我也没给什么实质建议,这句谢谢受不起,不过,你倒是可以试着去承认,就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羞辱我,这一巴掌,我没觉得你哥打得不对。”

    谢峦“哈”了声,她在说我活该!

    他可要和宁姝论一论,却听她又说:“谢峦,你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别扭的?”

    别扭。

    谢峦骤然卡住。

    他眉眼下垂,睫羽压住眼中一池波动,本来精细好看的面容,并不因那巴掌留下的浮肿显得突兀,反而击碎少年筑起的壁垒,撇去他的傲慢,露出少见的脆弱。

    他也有自己的心思。

    声音压在喉咙里,隐而不发,他极低地,咕哝一句:“那我该怎么做。”

    大抵世上,所有老来子都是相似的,他们有一个叫人艳羡的家庭。

    谢峦出生后还没记事,父亲病逝,但他小时候,身子骨不大好,三天一次风寒,五天一次咳嗽,端看他如今,是很难想象小时候经常要进药。

    他有优柔寡断的母亲,强势的大哥,调皮的二哥,他们性格各异,行为处事不尽相同,一致的是,他们都很宠他。

    也因此,下人很会察言观色,只要是三少爷多看两眼的,不出一天,他就能得到,只要是三少爷不要的,不出一天,绝对会消失在他面前。

    他们说,家里武有大哥顶着,文有二哥脑子活,老三只需要开开心心,快活地过一辈子,足矣。

    “……我真的很快活吗?”

    问出这句话时,谢峦很后悔,羞耻像潮水涌来,他到底不是真的不知世事的少爷,在家庭破碎的宁姝看来,他岂不是何不食肉糜?

    他用力抿住嘴唇,好半晌,才敢抬起眼看她。

    宁姝就坐在他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面上一片沉静,没有反驳,没有讥讽,没有探究,她的眼底像是无月的夜,叫人凝视着的时候,会生出自身渺茫,被一望无际的夜幕星辰,紧紧拥抱的感觉。

    谢峦眉梢舒展。

    浮躁的心,又一次沉淀下来。

    “咳,如果像你说,我这种性子叫别扭……”不想承认宁姝说的是对的,是谢峦最后的坚持了,他看着手掌心纹路,嘀咕,“还是跟大哥身边的一个人有关。”

    那是谢屿的侍卫,谢峦的童年,与他的关系颇深,可以说,谢峦最喜欢的,除了大哥,就是这侍卫。

    侍卫孔武有力,弹弓打得特别好,一次教小谢峦打弹弓,谢峦心心念念很久,在侍卫的带领下,玩了很多他本接触不到的乡间玩意儿。

    后来,侍卫通过讨好谢峦,一步步成为谢屿的亲信。

    崇庆三年,边疆又起战事,令百姓深恶痛绝的战争,却是将士难得的机会,大哥本要重用侍卫,只是,母亲去了一趟大哥外书房,这件事,不了了之。

    那时候谢峦还什么都不明白,成天缠着侍卫,让他带他骑马,斗鸡走狗,投壶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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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有一天,侍卫崩溃,狠狠推谢峦,谢峦毫不怀疑,若不是怕留下痕迹,他就把拳头打在他身上。

    对只有五岁的谢峦,侍卫说,滚远点,都是因为他,才影响他以战功封侯拜相。

    原来,母亲知他心喜侍卫,上战场危险自不必说,母亲让大哥撤下他,让他一直做后勤。

    一直做一个陪小孩玩的废物。这句话,是侍卫的原话。

    许多年过去,他已经淡忘侍卫的长相,但侍卫那时的狰狞、愤慨、无力,随着他年岁越长,却越来越影响他。

    侍卫恨他。

    他盯着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恭敬喜爱,到现在的厌恶恶心,仿若他是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末了,侍卫威胁他,不准把事情说出去,不然,他有能力杀掉谢屿。

    谢峦一直顺风顺水,从没受到过这么大恶意,躲在被窝里哭得枕头都湿了,在大哥和母亲的几番追问下,他还是把事情说出来。

    之后,他再没见过侍卫。

    隔年上元节,谢峦和二哥出门玩耍时,意外看到侍卫,他和他婆娘摆摊卖馄饨,因吃酒的事,和那妇人当众吵架。

    那狼狈的样相,没人知道,就在数月前,他还是侯府风光的侍卫。

    他永远失去往上爬的机会。

    眼看着,侍卫开始打他婆娘,谢峦去抓谢岐的手,谢岐自幼看不得女子被打,立刻叫人上前,救下那可怜的妇人。

    于是,侍卫也发现谢峦,瞬时,他拿着案板上的菜刀,冲过来,面如鬼煞,喊:

    “都是你害了我!我杀了你!都是你们,你们这些人都得死!”

    尖叫声,血液喷溅。

    那男人疯了,见人就刺砍。

    后来怎么回去的,谢峦已经忘了,他浑身发热,躺在床上两天,才渐渐见好。

    时年十二岁的谢岐,坐在他床头,叹息:“没事了,那男人被投入大牢,择日待斩。咱府上大发慈悲,没把他赶出京城,没想到,他还敢做这种事。”

    谢峦愣了很久。

    谢二又说:“三弟,你以前太纵容他,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敢这么嚣张,反过来威胁你,还要杀了你?”

    点到为止,谢二又说:“你要是身体还好,就起来吃东西吃药,母亲几天没睡好,大哥又被母亲罚跪。”

    谢峦只问:“二哥,是,是我的错吗?”

    少年谢岐愣了愣,他还不能很好的隐藏情绪,流露埋怨,“我养的那只狸花猫,你还记得吗?我想你大抵忘了,可我没忘,因为你说喜欢,母亲让我把它送给你玩,但它跑了。”

    “你没发现你喜欢什么,最后它都会出事吗?”

    谢峦怔然。

    可是,喜爱的事物,谁会憋得住装出一副讨厌的样子呢,但后来他做到了。

    渐渐的,他发现,当他喜欢的东西“少”了之后,大哥不会被母亲责罚,二哥不用强要求自己陪伴他,谢峦突然觉得,也挺好的。

    “也挺好的。”

    阁楼上,谢峦手掌按住自己眉眼,他一边后悔着为何要说这些,又一边禁不住,将往事如豆子般,噼里啪啦倒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从手指缝隙里,瞥了眼宁姝。

    他竟有些忐忑。

    只看宁姝一手支颐,她笑了笑,说:“我不会评价谁对谁错,你说出过去的事,也不是想让我指指点点的吧。”

    “那当然不是。”她的话,让少年的自尊心好受点。

    却听她轻叹声,又说:“只是,辛苦你了。”

    伸出手,她按在他的后脑勺处,揉了揉。

    不够宽大的手掌,却一下子按住谢峦的所有不安。

    谢峦发愣。

    宁姝问:“那你现在,倒是很好?”

    谢峦眉眼倨傲,道:“那是肯定,”知晓宁姝不会取笑他,他倒是直接了些,“谁让我是家中幼子。”

    宁姝却突的问:“你真的这么想吗?”

    谢峦:“什么?”

    宁姝说:“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因为是老来子,所以坐享其成,在母亲的羽翼下,靠着兄长的庇护,过完这辈子。”

    “只要不变成那种进赌坊豪掷千金、逛花楼眠花宿柳、一个大道理都不懂的纨绔子弟,就足够了,你真的这么想吗?”

    她每说一个字,谢峦的脸色就低沉一分,手指也不自觉地蜷在一起。

    他问:“有什么问题?这样也很好。”

    忽然,宁姝扯住他的手臂,摊开他手掌。

    他本想把手收回去,宁姝却按住他掌心的一块薄茧,说:“上次替你包扎伤口时,我就奇怪过,为什么你的手会这么粗糙,会有薄茧。”

    “这实在,不像一个长在蜜糖罐里的公子该有的手。”

    谢峦眼睛撑得大大的,连忙收回手,下意识说:“这是以前玩的时候……磨出来的。”

    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是了,这薄茧,是常年练剑才会留下来的,不是那种花架子的舞剑,而是锋利的,能上战场的剑法。

    他从六岁开始,就没放弃过练剑,即使除青竹外,没人知道,即使不会有任何夸赞,甚至被母亲知道,母亲定要责怪他苦了自己。

    而那把剑,是他六岁时,大哥送他玩耍的,是一柄没开刃的剑,后来,他让青竹送去匠铺开刃,就一直藏着,直到现在十年后,用的仍是这把剑。

    不然手上的茧,早该如大哥那般粗厚。

    为什么要偷偷练剑?

    他们说,他可以快乐地过一辈子,可他们,也从不对他抱任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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