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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第 61 章
“沛泽,你相信这世上有因果吗?”
四年前的冬天,李元阙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光渡没有直接回答,“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元哥。”
“是吗?那谁还问过你这个问题?”
“我娘亲。”光渡语气很平静,“那年我三岁,她以为我早就忘了。按常理来说,三岁的孩子确实不太记事,但唯独那个画面,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那年冬天很冷,她抱着我缩在街角避风,我们没有吃的,身上也没有厚衣服,她脸上都冻裂了,抱着我一直在发抖……也许那天的问题,她从来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天地神佛。”
“我那时候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牢牢记住了她说的每个字。元哥,你今天也这样问我,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因果因果,不过种因得果,佛说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可是元哥,我见多了这世上好人没好报,积善之人惨遭横死,极恶之人却横行无道,权势在握,毫无报应。”
光渡抱着膝盖,双眼安静地望着李元阙,良久才道:“我曾经不屑一顾,但是现在……我也不再确定了,元哥。”
“就像葫芦藤结出的葫芦一样,播下种子,开花结果,只是这个葫芦不会在那个秋天结出来,它会跨过很长的时间,等它终于结出的时候,却永远都不会被我看到……因果一道,凡人穷极一生,也难以窥视其中玄妙。”
李元阙听着他声音中的落寞,于是伸出手,手心向上。
光渡看了片刻,轻轻放了上去,李元阙的手掌很大,也很热,包住他的腕骨时,能感觉到蓬勃的生命与温暖。
“若有因果,能遇到你,定是我结了足够的善缘。”李元阙声音带着暖意,“跟我走吧,沛泽,我们去西风军。”
……
故人的身影随着鲜血淡去,让人崩溃的折磨回到五感知觉,过往与现实开始交叠。
乌图拔出那把刀的瞬间,光渡就反应过来。
三十六名铁鹞子葬身中兴府,都啰燮至今未曾瞑目,他还不曾为同袍报仇!
不过再下两刀的跟上,光渡仿佛已彻底崩溃,他夺过刀,跳上了刑台,“虚陇!你埋怨陛下,便对我挟私报复——这是你逼我的! ”
还有敌人活着,他们还活得好好的,光渡还没有屠尽,光渡要他们血债血偿。
若注定救不了都啰燮,至少该给他一个痛快的解脱。
直到日落,张四也没有找到光渡的踪迹。
兵士们仔细搜查过附近,在地上找到了大滩的血,还找到了几具影卫的尸体,但他们一一辨认过,身形年龄,没有一具对得上二老大。
他父母都是农户,虽然贫苦,但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和睦,他在家人的庇护之下,也曾有一段不知忧虑的童年。
为何近在咫尺,却偏偏叫他错肩而过,不得相见?
李懋愕然道:“老大?”
有那么几个瞬间,李懋面对的仿佛不是素不相识的西风军副帅,而是一个并肩作战过的、配合默契的好兄弟。
那时的皇帝即使不好南风,也依然会被这的情态所打动。
他已经走不动了。
光渡借故发作、夺刀而上时,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乌图握住了光渡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虚陇叫他亲自动手……他做不到,于是皇帝开恩,只叫他在旁边帮忙数着落刀后的肉与骨。
光渡再次听到都啰耶匍匐在地的哭喊和咒骂,“光渡——你这个王八蛋!你会有报应的!弟兄们会替我报仇,老大也会替我报仇!他一定会杀了你!”
只是莫名地……这个人,会给李懋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不在这里,我们找错了方向。”李元阙调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再快一些……他一定在等我。”
乌图用把刀子刺进他身体,光渡甚至不曾感觉到疼痛,只因知觉已经被最痛苦的折磨占据。
那个时候的乌图,见人就躲,说不出一句话,少年将军安葬了他的父母,又耐心地哄了他许久,然后才从周围侥幸活下来的农户口中,知道了这个村庄到底发生过什么。
纵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
都啰燮因他而死。
“光渡大人,你相信因果吗?”
自入冬以来,气温逐渐转冷,入夜后更是阴寒,虽未曾下过一场雪,地面却已经结了霜。
浓稠的血液,在地面上汇聚成暗红色的水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可是他已经接近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他的胳膊抬起来,只来得及将将格在乌图的胸膛上。
光渡气息微弱道:“带我……回黑山,回客栈。”
耳畔传来熙熙攘攘的杂音,有人在叫,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一同藏起来的,还有那把八十斤的重刀。
李懋认了出来,这是他们西风军的战马,也是……冒充王爷的二老大骑走的那匹马。
没关系,乌图充满希望地想,等他到了十五岁,他就去参军,他想去西风军,一定还有机会再次见到都啰燮将军的。
看到光渡的模样,虚陇满脸讥讽,回身道:“陛下,看罪人光渡禄同今日行刑时百般推脱,想必定是与都啰燮、李元阙等人瓜葛甚深,才不忍下手,如今漏洞百出,皆是铁证!还望陛下早日将光渡禄同杀之,以绝后患。”
等他见到都啰将军那天,就亲口道谢。
李元阙静静看了片刻,却道:“走。”
他不会死在这里了。
光渡下刀落在要害,不曾偏移半寸。
若世上真有神佛看顾,为何偏偏要这样狠心的对待沛泽?
“当然,咱家一定不会不管光渡大人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光渡大人。”
那双黯淡而憔悴的眼睛里,最后里面装着的浓烈情绪,并不是仇恨。
他的舌头都有些僵硬了,可还是抓着乌图的袖子,交代着之后的每一个步骤,“让宋……珧……来。”
光渡刚从虚陇狱中放出不久,被打折的腿骨尚未长好,不能久站受力,他惨白着脸扒在旁边的椅子上,整个人都从椅面滑了下去,转过头不住呕吐。
希望宋珧能提前赶到,光渡感觉自己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那是他写信告知宋珧汇合的地方。
太好了,找到他的不是蒙古人,而是皇帝的人,甚至是多次合作过的太监乌图。
就在他们追杀李元阙的数个时辰中,光渡仿佛凭空消失了,客栈没有任何其它的痕迹,黑山镇中同样一无所获,张四向城外拓开了搜寻范围。
乌图很遗憾,他还不曾亲口对都啰燮说一声感谢。
他就躲在那里,看着不知道太阳几次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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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落下,才被一双手从床底拉了出来。
李元阙明白,沛泽设此计为他引开金蒙聚焦在他身上的注意,本就是为了让他顺利转入暗处。
但这个名字在乌图心中,再无一刻敢忘。
李元阙从马上下来,将那把斩-马-刀提在了手中。
哪怕这把斩-马-刀熔过花纹,变了涂色,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可是入手的瞬间,李元阙便知道了。
已经过去了七八个时辰,这段时间里,别人会对他做什么?
他将身后嘈杂的声音甩开,真正站在都啰燮面前那一刻,光渡却觉得周围一下安静了。
他已经自身难保,至少这样,皇帝不会怀疑他,他能多一点可能活下来……
……
“两位都啰将军,今日,我替你们报仇。”乌图的刀越刺越深,“光渡禄同,你该死。”
而刀柄入手的那一刻,他便确认了这就是自己的重刀,也是当年沛泽曾握过无数次的那把斩-马-刀。
那是因为五感都充斥着极端的痛苦,光渡嘴里泛起金属般的腥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痛苦,肌肉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抽搐。
从来都是,一直都是,那个答案,已经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在乌图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光渡完全格挡住乌图,坚定而缓慢地推开了他持刀的手,“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没想到了这步,光渡居然还有这等力气反抗。
……但不该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他是什么模样?”
李懋回忆刚刚的经过,“王爷,二老大拿着这把刀的时候,一直未曾用它砍过人,他似乎……并不怎么会用这把刀,甚至双手一同握持时,都有些吃力。”
光渡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他看不清身周的景象——他到哪里了?这里离黑山很近了吗?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光渡陷入断断续续的恍惚。
可光渡是个连弓都不会拉的文臣,他被这样带走,没有一点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明明从宫中保出了这把斩-马-刀,而在宫中能拥有这般地位,还能将此事运作得不动声色的人……
……
凌迟太漫长。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这个阉人用钱就能随便收买,是最简单不过的玩意?其实,光渡大人,你能想象我从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吗?”乌图将那把刀缓缓推进去,“光渡大人,我看着你,得到你应得的果报。”
那时的皇帝听了虚陇的话,冷酷的看着他,似乎在掂量光渡继续活着的价值。
而那把刀,已经没入光渡左胸。
乌图躲在床底下,看着父母惨死在土匪的刀下。
土城墙内的百姓也听闻了不远处的战事,各户门窗紧闭,早早打烊,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
后来,他从村民的口中,知道了那个小将军叫都啰燮。
“我不相信因果,老天的报应太慢,我等不及,不如我亲手动手。”
……
“二……二十……二三……”
“你会有报应的——”
八十斤的刀被他轻松提起。
光渡知道,自己应该袖手旁观的。
少年将军抱出瘦骨嶙峋的乌图,亲手给他灌了一碗米粥,让他捡回了这条命。
小将军将他托付给附近的村民照顾,三天之后,小将军带回了几颗人头,插在村子中央。
都啰燮望向他,温和无声地催促。
眼前的视线变得灰蒙蒙的,周围的声音也时近时远,连自己沉重的呼吸声都不再清晰。
不只是疼痛,仿佛有无数只细微尖锐的指甲,从他的骨头中钻出来,无情地撕扯着皮肉之下的一切。
乌图在净身入宫之前,也有疼爱他的父母双亲,过着平凡的生活。
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光渡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连乌图这边也急得不行,“这要是找不到光渡大人,咱们回去都得掉脑袋!不行,天都要黑了,点上火把,还得继续出城找,我带队往东南边走,张四大人,若有消息,咱们随时以火弹联络!”
……那是无比的安宁、宽容、和平静。
皇帝终于开口解围,“好了虚陇,继续吧。”
当地的官役,只在收粮充税的时候才会登门,将不按时缴纳税赋的农户全家杖责。
……
刀片落在地面,血花落入泥土,声音混沌而扭曲。
李懋打起了精神,“老大,二老大可能还活着!”
光渡心彻底定了下来——终于有人找到他了。
就像第一次打动皇帝的那种美好,风雨后落在泥水中的初晓雨棠,在风中摇晃几近破碎的模样。
人这一生短暂,本就挨不住太多次的错过。
光渡眯着眼睛,用力辨认,“……什么?”
他睁开双眼,瞳孔里堵着瘀黑的血块,让他有些难以辨认面前的人,“乌图……?”
都啰燮被绑在受刑台上,他左手以下伤可见骨,几乎叫人不忍继续看下去。
虚陇终究晚到一刻。
那匹从药乜绗处抢来的马,如今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了。
这是袍泽的血。
不反抗,他们会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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