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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说:“觉着了,睁不开了都。”
高云桐说:“几件衣服我有空去洗掉吧,你这一对眼睛,一定惹那些村妇发问。”
凤栖说:“不必了,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洗。这里的风俗都是女人躬操井臼,要是你一个大男人还去洗衣服,只怕他们都要笑话你。”
“我才不怕他们笑,以前在京城一个人呆着读书时、在并州军营里做事时,难道不都是自己洗衣做饭的?男人又不是傻子,洗衣做饭学不会的?”
凤栖说:“他们以你为主帅,但毕竟又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乡里人,肯定有一肚子的偏见,入乡随俗,我也不至于洗不动几件衣衫。一会儿先用热水熥一熥眼睛,晚些找个人少的溪流去洗就是了。”
高云桐只能说:“好吧,这几天操练不能断,我得先去了,早餐我给你带回来。”
凤栖跟着他过这样有烟火气的日子,心里略平静了些。
坐在窗前用热手巾焐眼睛,心里对父母还是十分担心,此刻倒宁愿吴王凤震如宋纲所以为的那样还是个仁厚之君,至少给父亲一条活路;又盼着父亲在汴京坐镇当皇帝的这段日子没有犯下什么让人拿捏把柄的错误。
到了下午,她感觉眼睛肿得好些了,便收拾了脏衣服带到溪流边清洗。
还特意找了人少的地段,没想到刚刚浸湿了两件,就见三五个村姑拎着木盆和柳条筐也过来洗衣了。
她们和凤栖招呼过后,自然看到了她仍是红红肿肿的眼皮,不由问道:“咦,你眼睛怎么了?”
凤栖掩饰道:“刚刚刮了一阵风,眼儿被沙子迷了,揉了一会儿就肿了罢。”
她们摇摇头:“不像呢,沙子迷了眼睛眼珠子会红,眼皮子却不会红的,你这是哭了吧?还哭了挺久的?”
凤栖只能讪讪笑道:“昨晚上想家,想哭了。”
她昨晚那伤心的哭声,可不是想家的那种悲戚伤怀、幽幽咽咽的哭法。
几个村姑们互相看看,然后低声说:“要是你丈夫脾气坏打人什么的,你告诉我们,我们给你出出气。”
“你们怎么给我出气?”
“少不得告诉耿大哥,让他多告诫两句。”她们七嘴八舌说,“这么水灵的少妇,也下得去手,可太不像话了!”
凤栖尴尬地陪着一笑,一会儿听这些妇人又开始互相唠叨起东家长西家短,特别是人家屋内的隐私更是八卦的好话题,说着就要叽叽咯咯窃笑半天。
冷不防又有人扭头说:“我看你也挺贤惠的,不像张家媳妇在家躺尸懒出了蛆,所以三天两头被男人揍;你家那位高官人也挺儒雅的模样,又不是刘家丈夫脾气暴躁,一个不快就对妻儿大打出手的。你们昨儿个闹什么矛盾了呀?”
这话题又回到了她头上,凤栖边捶打着手中的衣服边想:要是执意不认,这些长舌头的姑娘妇人们必然会抓着她喋喋不休地问她是晋王之女的事可万不能说漏了嘴。如此,还是请高云桐背个黑锅吧。
于是垂头红着脸道:“也没多大事,就是他发疯。”
大家边也陪着叹息道:“男人么,在外面人模狗样儿的,在屋子里都是猪性!你别难过,以后他再打人,你就到我屋里来,我护着你!当你的娘家人!”
先还在肚子里默默好笑的凤栖,突然听见“娘家人”这个词,心口一震,眼泪莫名就落了下来,急忙用手背抹去,抓起捣衣棰用力捶打衣服。
浑然不知的高云桐只是在下午和寨中兄弟谈事的时候连打了几个喷嚏,揉揉鼻子道:“……不急吧,幹不思才被我们奇袭了一回,肯定是加强防守的,趁这个时间,倒是要操练正面迎敌时的战术,所以眼下斥候的消息最重要。”
耿大哥说:“嗯!我已经和周边十八寨都打过招呼了,咱们的用兵方略行得通,也要叫他们操练起来,以往就说,这些军伍均供你指挥,叫个‘高家军’,挺好的!”
高云桐摆摆手:“朝廷素来连地方军都担忧得紧,除了禁军是精兵,西军再强,换将换得走马灯似的你想想为什么?现在弄出一支不听枢密院指挥、还姓高不姓凤的队伍出来,你当是梁山好汉等招安呢?”
“朝廷现在被靺鞨打得一脸晦气!有人给他拼命够好了,还管姓什么!”
高云桐叹息了一声:“你想想我朝是怎么得到天下的?前朝末期,藩镇割据,天下起义,朝廷军豕突狼奔,靠着藩镇镇压起义,又靠着起义打击藩镇,又勾连藩镇互相内斗但结果作弄没了自家,天下军镇,只要有权有兵有钱,就可以披黄袍称帝。我朝不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得了天下,如今难道不怕我们再成为新的军镇?罢了吧……”
大家虽然有些气馁,但再想想此刻还得抗击靺鞨外虏,还是提起一口气说:“不错,不能让朝廷忌惮,但咱们该练兵还是要练兵,无论如何这是帮朝廷,也是帮沦陷地方的万民百姓,也是帮来日自己的亲人、同胞!”
第 186 章
不知谈了多久, 各处斥候回来,秘密送抵的蜡丸、密信也有好几件。
高云桐一一拆看,和大家讨论着如今的形势。
“汴梁交接顺利, 被废为赵王的九大王与全家人搬到城中道观居住。”
他念了第一则, 其他人只是泛泛地听,他却想:回头要告诉凤栖,她可以暂时安心, 吴王没有这么快就斩草除根, 他也要等人心稳定再说的。
接着又看其他。
“曹将军来信,已经集结队伍, 快到滏口陉口, 磁州城之外。”
他放下蜡丸,脸上有点笑意:“并州军经历过几次大战,已经锻炼得好多了,曹将军肯列兵于磁州,就可以慢慢破除靺鞨的围困,如果新君肯以禁军与江南粮草助一臂之力的话,燎原之火可以缓缓向东、北推进, 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又拆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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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蜡丸,是何娉娉来的消息,述说了温凌与幹不思的谋划,也说了他们兄弟的矛盾, 她不懂军政,但感觉大概率温凌要坑他弟弟一把。
高云桐捏着蜡丸,手上沾染着何娉娉常用的香丸子的香气味, 他默默地想了很久,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又不大清晰。
“这份消息要先压一压。”他说。
耿大哥问:“怎么,这小娘儿靠不住了?”
高云桐摇摇头:“那倒不,但是温凌要做戏给幹不思看,他怎么保证能胜过我们哪怕是曹将军的并州军?又怎么保证幹不思眼热之后再次来攻袭,又会败给我们?”
他皱着眉:“即便是孙武、白起、韩信、李靖……也从不会打这样没有把握、单凭运气的狂妄之战。打仗又不会真有什么神机妙算,无非是因势利导得特别成功而已。”
此刻看不透,只能存疑。
晚上饭饱,天已经全黑了,高云桐急着去瞧凤栖,告辞道:“甭管温凌有什么计谋,咱们静观其变就是了。我先回去了,大家也早些休息。”
耿大哥叫住了他,但是欲言又止。
高云桐问:“大哥是什么事?”
耿大哥把他单独拉到一边,高云桐以为他必然要谈些不宜为旁人所知的军机,哪晓得他低声说:“看你平日脾气挺好的,家里女娘有啥错,你别犯急哈,犯急伤身,也伤感情。”
“啊?我……我犯什么急了?”
耿大哥意味深长地问:“听说,你昨天打老婆了?”
“啊?”高云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都听见了,你那娇滴滴的浑家哭得那叫个凄惨!今日眼睛红肿了一天!上午都没有出门!幸而几个小娘子觉得她不对劲,见她去溪边洗衣,便也跟了去,唯恐她寻了短见,都劝住了她。”耿大哥摇摇头,也劝道,“白嫩白嫩的,怎么下得去手的?”
旁边正好经过一位,耳朵长听见了,则道:“大哥昨儿个没注意?吃席时她把肥肉都丢在高兄弟的碗里这也太不像话了,一点尊卑都没有!女人家作死,该打还是得打,别劈头盖脸,只照肉多的地方呼就是了。”
这种八卦最招惹人,顿时又有好几个围过来,边听稀罕,边劝说是非。
高云桐只能陪笑:“我真没动手,是她自己想到了一件伤心事,哭得不能自已罢了。”
大家一脸“我懂的”,拍拍他的肩膀也不多说。
“再说,我也喜欢吃肥肉……”
这句解释看似也有点无力,高云桐只能挠挠头,心想:嗯,不错,无法解释的委屈是最大的委屈。
他无奈地回到屋子里。
农家物资不丰,只点了一盏黯淡的油灯。
凤栖坐在灯下,不是做针线,而是翻他的兵书。
高云桐打了水,一边洗脚一边说:“我有汴京和冀王那里的几条消息。”
凤栖果然立刻注目过来。
高云桐把几件消息详细对她说了,见她蹙眉的模样映在灯光下,眼珠子里好像有两团小火苗一跳一跳的。
“嘉树,你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劲?”
高云桐说:“觉得了,但只是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想了想又说:“温凌平素是那么自负的人么?”
凤栖说:“他算是谨慎一路的,风吹草动都会像只狐狸似的停下脚步再三观望。可以算是傲慢,但不算是自负。幹不思倒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高云桐点点头:“不错,我也觉得,他这样的狂言不太对劲如果是要诓骗幹不思入彀,他为何又要‘做个榜样’?榜样那么好做么?”
“兄弟之争,势同水火。”凤栖一句话评点道。
高云桐却有些敏感:“你是说……汴梁两位兄弟?还是?”
“都是。”凤栖的手按在兵书上,说话冷冷淡淡,神色冷冷静静,“但都是要做好戏才行。如果要助我爹爹一臂之力,就要削弱我三伯的权力和军力。”
她的眸子继续在小小一盏油灯前闪光:“而温凌和幹不思,也是这样在内耗的。”
他们都深知,要帮助晋王,只能是自己更强,强到有说话的底气,在凤震那位新君面前或可直言进谏一二。
毕竟,凤震还是要与靺鞨战斗的,要与靺鞨战斗,还必须依凭民间义军蓬勃的新生力量,依凭沦陷地百姓心中产生的抗击外虏的燎原星火。他们就只能靠这点底气,而且还得小心新君心里嫉妒犯嘀咕。
高云桐点点头,擦净了双脚,趿拉着鞋子,定神想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今日寨中突然有一则谣言。”
“什么谣言?”
“说我打老婆!”
凤栖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刚刚的冷冷淡淡、冷冷静静勉力保持在脸面上,无所谓似的说:“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谣言?”
“我也不知道啊。”高云桐起身出门泼了洗脚水,回头抱着胸,居高临下地看坐在灯前的凤栖,“你说谁给我扣了那么大一顶屎盆子啊?”
凤栖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虽则有点恼火这扣上脑袋的屎盆子,但看她居然笑了,高云桐也就生不起气来。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颊:“下不为例。”
凤栖乖巧地搂住他的脖子:“我晓得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吧?”
还是不肯承认错误,但这软乎乎的样儿,任谁都生不起气来。
很快,宋纲的来信印证了凤霈禅位给兄长的事,不过宋纲也安慰高云桐,说新君仁厚,给新赵王凤霈的待遇超过以往他做晋王的时候,又让高云桐及各处义军要服从汴梁的指挥,共同御敌。
但凤栖在来信中看到了和别人视角不一样的地方:“嘉树,并州节度使曹将军,是已经称臣了么?”
曹铮在凤霈登基的时候,一直没有明面上表示认账、服从,但现在凤震登基,就俯首称臣了。
高云桐唯恐她心生不快,只能劝解道:“晋王那时候毕竟是靺鞨所立的傀儡,自己也一直称‘权知’,而且那时候情势不明,曹将军不肯认账也很正常他也并没有真的反抗过晋王,对吧?”
凤栖说:“我不是心里嫉妒。当时曹将军怕我爹爹会被靺鞨逼着,下割地投降的诏书,不服从是对的。现在吴王以‘议战’登基,自然不怕他下投降的诏书,所以可以服从。”
“但是,”她指了指信中一处,“节度使奉命急往相州袭敌。曹将军原本好好地打算着从磁州开始一点点推进,怎么一句话就给弄到了相州?”
滏口陉往东南就是磁州,而相州在磁州东南,确实是绕路了,但也没绕很远。按一般来说,也属于用兵的正常路数。
“朝廷坐镇汴梁,指挥用兵,做将军的肯定只能听话。”高云桐道,“金字牌下,就是不可违的圣谕,曹将军除非仍没有称臣,否则只能听命看起来,也不算是乱命。”
“你写信让曹将军小心点吧。”凤栖没有真正带过兵,只是直觉有些不对劲,但说不出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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