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着劲用功读书,将一干法文科的材料收集了个遍,只差把它们尽数塞进脑子里了。
“自然、自然都很妥当了,”她装模作样地扬着下巴回答,“……才不用你操心。”
白清嘉听言一笑、也不往心里去,只顺口应了句声,而徐冰洁嘴硬过后却又有些后悔,心想白清嘉再怎么说也曾是法文科的老师、没准儿还会知道些招考的风向,倘若她能帮她辅导辅导,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徐冰洁的小算盘打得灵着呢,连着好几天都围在白清嘉身边打转,时不时还要冒出两句漏洞百出的法文吸引她的注意,就指望对方能看不下去出手帮她。
白清嘉怎么会看不穿她这点小心思?心里只觉得好笑,表面上则端得板板正正不接茬儿,惹得小丫头越发着急;她一边悠悠哉哉地看热闹一边在心里默默做起打算,暗想自己似乎的确可以考虑回新沪看一看了……
她要回新沪的理由是很多的。
一来要收回书稿、跟丁务真彻底做个了结,二来她的东西还放在学校的宿舍里、事发之后一直没有来得及去收拾,三来她也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还对学校有所留恋,倘若真的舍不得那三尺讲台往后便安安心心回去教书了。
只是当初那起糟糕的事件毕竟是在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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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她不确定学生们会怎样看她、心里多少有些打怵,自己默默在家里做了好久的准备才终于下定决心回去,且没有提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自己坐车去了。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学校总是最清净安宁的地方,荟萃行知二楼内传来朗朗书声,伴着春日晴好的天色,令人的心境也跟着变得更加松弛明润。
她在校园里慢慢地走着,原本打算径直去找丁务真算账、后来却又舍不得糟蹋这美妙宁静的心情,于是又决定晚一些再去寻对方的晦气;进荟萃楼时她从二楼的国文科经过,正瞧见许久未见的程故秋在教室里上课,温润隽逸的先生还和过去一样一身长衫风骨卓然,似乎正在讲晚唐诗歌,台下的学生个个听得入迷,不时还有掌声从窗内飘出。
她听了一会儿就打算走了,不料他却恰好抬头看见了她,当时似乎愣了一愣,接着眉眼间就流露出喜色,教室里的学生都察觉了先生神情的变化、于是纷纷随着他扭头看向窗外,白清嘉心里依然有几分怯,下意识就退后了一步躲在了墙壁后,隔绝了大家张望的视线。
踌躇间教室里又传来了程故秋的声音,似乎是在安排学生们自习几分钟,接着便匆匆推门走了出来、没两步就到了她跟前,语气依稀有些激动,看着她说:“清嘉?你……你回来了?”
旧友重逢自然是一桩喜事,白清嘉的心情也颇为愉悦,先是笑着跟对方打了招呼,又探头朝教室里看了一眼,说:“抱歉,是不是打扰到你上课了?”
他听后很快摇了摇头,说原本也快要结束了,但此地显然不是一个适宜说话的地方,遂转而说:“不如你先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稍后我过去找你。”
这提议颇为合理,白清嘉略想一下便点头表示了同意,并说:“好,我不着急,你慢慢上课。”
她固然是不急的,可与她两月未见的程故秋却是十分着急,她刚进他办公室坐了没一会儿他人便到了,手上拿着一摞书本显得步履匆匆。
他是正式的教丨员、可跟她这种助理教丨员不同,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颇为宽敞舒适;只是他们国文科的人读的书总是比旁人更多,时日一久堆积成山,难免显得有些杂乱。
“你……你等我收拾一下吧,”他有些尴尬地把桌子上堆的书搬到一旁,尽力想让白清嘉待得舒服些,“我这里太乱了,见笑……”
“书多可是体面的事,有什么值得笑的?”白清嘉朝他摆摆手,笑容十分真诚,“快别忙了,我只坐一会儿而已,做什么大张旗鼓的。”
他也朝她笑笑,却还是执拗地又收拾了几分钟,直到将她座位附近的书都搬空了才终于消停,彼时额上已然微微见汗了。
“之前联络不到你,我便又冒昧登了一回你家的门,却听你大哥说你已随令堂一同回皖南老家去了,”他的语速较往日稍快,似乎仍在为她感到忧虑,“那里当时不是在打仗么?有没有影响到你们?途中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这其中的曲折可真是太多了,白清嘉心中感慨,又觉得现在再跟旁人细细说这些委实没有什么意思,遂只淡淡一笔带过:“的确有些曲折……幸而最后一切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大事。”
他点了点头,心里也知道自己在事后再问这些已没有什么意义了,是以攀谈几句后也就转了话题,又问:“今日怎么想到要来学校了?是有意回来继续教书么?”
“恰巧最近有空,就想着回来看看,”她坦诚地回答,“至于要不要回来……老实说我还在考虑当中。”
程故秋也知道她心中的顾虑是什么、十分体谅她的难处,想了想又说:“我自然很希望你能回来,但这事最后还要看你自己的心意,不要太过勉强便好。”
他一贯是这样的周到体贴、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白清嘉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过一会儿又问:“丁务真呢?他还在学校里吗?我跟他还有桩官司没了,今日来也是想见一见他。”
丁务真如今可不在学校任职了。
两个月前他被教育厅查了个底朝天,共计二十余本出版物中真正由他自己主笔的竟不过三本,其余皆是借着权力从他人那里窃取而来;有如此劣迹摆在眼前,学校又怎能继续让他做教务长?三月初便撤了他的职,各种赔偿纠纷还有一大堆呢。
只是因他过去给学校捐过资、眼下便还是学校的董事,即便校会有意要退了他的资让他离开学校他也不肯,三五不时就要跑到学校一趟,看样子是打算赖着不走一辈子吃红利了。
白清嘉听言不禁冷笑,心想真是人不要脸天下第一,斑斑劣迹都被扒掉一层皮了就还能大摇大摆招摇过市,怕不是城墙拐成了精变的人吧?
她冷哼一声,正要出言讥讽,不料恰巧此时办公室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屋里的两人扭头去看,正瞧见丁务真这个事主从外面奔了进来,老鼠一样的眼睛含着泪、猴子一样长的手臂又在身前荡来荡去,没等白清嘉反应过来就一个箭步迈到她跟前了,哽咽道:“白小姐——我犯了罪——我犯了大罪——”
第143章 决定 “向筚路蓝缕的翻译者白清嘉女士……
近来白清嘉也是做多了债主:就近说, 前几日徐冰洁便刚刚又哭又闹地给她道过歉;推远些,她那二房的姐姐也曾拖家带口跑到门上来请她原谅。
外人皆以为做债主听人讨饶是桩难得的美事,殊不知这些声泪俱下的场面都十分骇人, 尤其若碰上丁务真这样面目可憎不讨喜的冤种, 便更要教人头疼不已左右为难了。
“丁教务长这是做什么, ”她已觉得无趣、巴不得眼前这人赶紧走了, “小小过节罢了,说不上是什么罪, 可别搞这些哭哭啼啼的把戏。”
丁务真却更来劲,一听“哭哭啼啼”四个字眼里就直接掉下了豆大的泪,看着白清嘉便又开始了陈词:“白小姐,我、我当初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竟做出那等荒唐愚蠢的烂事!得亏您宽宏大量没有同我计较,这才让我有了迷途知返的机会!”
白清嘉一听皱眉,心说自己这么小肚鸡肠的人什么时候宽宏大量了, 接着就看到对方用那双汗哒哒的手颤巍巍地举起了一本书, 一边试图朝她递过来一边继续说:“这是您的译作,已经定稿装帧有了样子, 倘若小姐过目后尚算满意我便去通知书馆, 他们很快便能印刷出版销到书店里去了!”
这回白清嘉真是愣住了,低头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书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那是一本很厚实的书,装帧精美漂亮,墨绿色的封面上用烫金的大字写着“忏悔录”, 一侧又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地写着两列小字,前一列是“【法】卢梭著”,后一列是“白清嘉译”。
“白清嘉”。
……她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写过千百遍的名字了, 可当看到它被工工整整地印刷在书籍上时她还是感到了一种陌生——诧异、茫然、无所适从……什么奇奇怪怪的感觉都有。
她是有些出神了、都忘了要搭理丁务真,只缓慢地伸手接过了她的书,真实的触感使她的心跳渐渐加快;她默默地抚摸了一阵那几个烫金的字,接着又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页,只见扉页上写着两列很清楚的字——
“向卓越的法兰西思想家卢梭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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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筚路蓝缕的翻译者白清嘉女士致敬”。
“女士”……
这两个字让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那一瞬忽而觉得手中的书变得沉甸甸的,起码远比此前那些署着“贾先生”名的报纸来得有分量——“筚路蓝缕”是多么令人惶恐的话,可同时又让她感到一阵激动与鼓舞,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甚至在她眼前揭开了一个更广大壮丽的世界。
这……
“白小姐……”
偏偏此刻思绪被打断,是站在她跟前的丁务真又开了口——他可精乖呢,已瞧出白清嘉被手中的书打动了,于是赶紧趁着这个机会上前讨饶。
“白小姐,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也绝不敢再犯,”他十分真诚地哀求着,早已没有了当初在宿舍门前威胁白清嘉的那副凶相,“烦请您代我跟徐将军求求情,让学校不要退了我的资、放我一条生路吧!”
说着连连弯腰鞠躬,每一下都恨不得把身子叠起来,便是拜佛祖拜菩萨也没有这样殷勤虔诚。
一旁的程故秋原本只在提防这位前教务长忽然发疯伤到清嘉,却不料对方忽而开口提及了另一个男人……他沉默着用余光看身边女人的反应,却只见她随手把书合上,脸上的神情照旧平淡自若。
“他?”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你当他是什么人,还会为了你这点小事劳神费力?”
白清嘉抱起了手臂,大小姐的气派端出来,又显得矜高傲慢了。
“你自己也明白吧?为难你的不是他也不是我,是做错了事的你自己,无论被革职还是被退资都是阁下应得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丁务真一听这话就更着急了,两只手又合在身前来回地搓,额头上还在冒汗,又在求:“可是白小姐,我——”
“你觉得这后果太重了?”
白清嘉却打断了他,神情冷漠极了。
“那么那些被你倚仗权势夺走成果的人呢?他们的损失又该由谁来弥补?”
“你觉得你夺走的只是一本书?”
“那是他们的未来!是他们的理想和希望!”
“一个被抢走成果的教丨员该如何在学校里立足?他们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出路而被迫放弃这份工作?离开学校之后又该去做什么?”
“而你呢?躺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你又有哪些了不起的建树?是兢兢业业培养出了优秀的学生?还是扎扎实实译出了振聋发聩的大书?”
一连串质问一句比一句凌厉,直把丁务真逼得节节败退。
“书我收下了,但阁下要求的事我恐怕无能为力,”她已拿着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起来冷漠又高贵,“你请自便吧。”
从程故秋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白清嘉还是有些懊恼的。
她原本都想好要跟丁务真这个无耻之徒当面锣对面鼓地好好算一笔账了,无奈事到临头却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成书泄了一半的气,方才那几句质问顶多只将她往日的风范发挥出了二三分,着实是便宜了那个畏强欺弱扒高踩低的小人。
正埋怨自己到一半、却见程故秋也跟着她一同从办公室里出来了,走到她身边时看了一眼她抱在怀里的书,倒是很周到地没有再提起丁务真破坏她的心情,只微笑着祝贺她:“鸿文即将付梓,我该对你道一声恭喜。”
一说这个白清嘉的眼中便又浮现出笑意了,正如此刻窗外的春日一般明朗温柔,还说:“这都是多亏了你,倘若当初没有你帮我找到教职,我也不会误打误撞走到这条路上来。”
顿一顿,又兴致勃勃地提议:“等书都印刷好了我送你一本好不好?程先生是北大出身,可要给我斧正。”
他听言便笑,看起来十分开怀,点头答应:“却之不恭。”
两人相谈甚欢,从荟萃楼的走廊经过时自然会被往来的学生们看到,大家见到久未露面的白老师亦皆难免惊讶,纷纷看着她窃窃私语;她本来有些怯的,可因如今怀中多了一本书,不知为何心境却忽而大不相同,不仅底气足了许多、而且看学生们时心中还有一股热情,只觉得学校的确是全世界顶顶好的地方,每个人的未来都有无尽可能,而她便是那个帮助她们追求更美妙的人生的人。
就那么匆匆几个闪瞬她便打定了主意:她要回到学校里教书。
她要出版更多的书籍,要带出品学卓越的学生,要不愧对扉页上“筚路蓝缕”那四个大字,要过更充实、更有意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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