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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仿佛被激怒的幼兽,正狠……
胡太医从头到尾哑然旁观全程, 越看越疑惑。茫然之余,升起欣喜切磋的心思。
“娘子族中传下的正骨推筋手法,和下官所学, 似乎本源大不同。敢问师从何脉?依照的可是黄帝内经?还请娘子赐教……”
谢明裳充耳不闻。
她刚才兴起, 说了一大通哄病患的好听话;等按捏一阵收手后,却又迅速失却兴趣, 压根不想搭理人了。
在胡太医留下的银盆里洗净手,她抓起木炭枝, 继续趴回窗前, 一笔一划地勾勒新画作。
萧挽风开口道:“她的手法是族中多年经验积累。实用之术,不讲究什么医书、本源。”
胡太医呐呐告退:“下官, 下官回去再研究研究医书。明晨再来给殿下请脉。”
书房恢复安静。
萧挽风慢慢地站起身,去内间换下汗湿的衣裳, 走去窗前,低头看伏案的小娘子作画。
这次画的,却不是人物小像了。
画中出现重重叠叠的雪山。
山下大片野白桦和胡杨林子, 半山腰的积雪融化, 谢明裳在用木炭尖, 在林子树梢头肆意地戳黑点。
“这些,是栖息在枝头的鸟雀?”萧挽风看了一阵, 指着黑点问。
谢明裳勾勒的动作停住,斜睨他一眼。
关内贵人,脑子怎么想的?冰雪融化的初春, 天气比隆冬还要冷, 哪有笨鸟站在枝头挨冻?
萧挽风还在猜测:“不是鸟雀,那是松果?”
谢明裳听不下去了,更正说:“秃鹫。”
她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黑点, “秃鹫。全是秃鹫。”
萧挽风微微一惊,画纸已经被谢明裳压在身下,不给他看了。萧挽风沉思着,走远几步,坐去沙盘边。
谢明裳满意地坐起身,这才继续勾画。
大片雪山脚下,勾勒出一条平缓流淌的小河。初春冰雪融化,小河水量不多。
相比于四处雪山峰头,山脚下的小河勾画得并不细致,轮廓初显,谢明裳便停了手,坐在木椅上盯着画纸发呆。
“我的胭脂呢?”她忽地喃喃自语,
站起身来,去五斗柜里四处翻找。
“书房里没胭脂。”萧挽风接道:“你要胭脂的话,叫人去晴风院取。”
晴风院?感觉名字有点耳熟。什么地方来着?
但她等不及从劳什子晴风院取胭脂了。
她从装秋衣的五斗柜里翻找出五色针线篮子,捧来长桌前。
萧挽风皱了下眉。
谢明裳对针线活计向来兴致缺缺,入王府几个月,从未见她动针线。今天怎么了?
人在沙盘边端坐不动,视线跟随而去。
在他的默然注视下,谢明裳坐去桌前,摆弄片刻针线篮子,取出一根大头针,抬手便在自己中指狠扎一下,血珠涌出。
萧挽风骤然一惊,当即起身!
不等扎第二下,他已赶过去抓住她的手。但谢明裳又陷入了只属于她自己的思绪中,并不反抗。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左手,自顾自地取一只柔软羊毫,蘸取指尖流出的鲜血。
在粗略勾勒的小河轮廓当中,一笔一划,涂抹上血色。
“……”
半融化的雪山环绕之下,山脚一条静静流淌的血河。
谢明裳满意地收起最新的雪山画作。仿佛寻常画儿一般,塞进成堆画纸里。
抬手掩住呵欠,她困了。
滴血的手指很快便止了血。萧挽风握她的手,引她去内室歇息。
内室灭了灯。谢明裳在床上来回翻滚几圈。木板床还是硌的慌。
她一骨碌起身,想和前两天那般,继续睡外间的罗汉榻。罗汉榻虽然小了点,睡起来可舒坦多了。
但这几天和她早晚都在一起的关内贵人不再妥协。他把她按回床上:“今晚和我睡。”
谢明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侧卧在她身边的男人似乎也睡不着。
内室黑暗很久之后,还能听到彼此细微的翻动声。
萧挽风闭上眼,那条鲜血涂抹的血河便出现在视野里。
他哪能睡得着?
血河里有尸体。所以,树梢上才蹲满秃鹫。
树梢上的秃鹫,去血河里啄食腐肉……
她亲眼看到的?还是想象?
萧挽风思忖着,翻了个身。黑暗里骤然对上一双明亮大睁的眼睛。
床里的小娘子目不转睛,也不知盯看了他的背影多久。
萧挽风:“……”
他怕惊吓到了她,极缓慢地伸手,在她略紧张的目光跟随下,修长有力的手落在柔软的脸颊上,轻轻抚摸几下,又安抚地拍拍她紧绷的肩胛。
绷紧的肩膀放松下去。谢明裳主动凑近一点,开口和他说话。说得极小声。
“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萧挽风不动声色地接话。
“为什么我有两个阿兄,两个娘。还有两匹得意。”
“说说看。”
受到鼓励的小娘子一骨碌坐起身,赤脚下地,轻盈地小跑去桌边,抱回来大摞画纸。
萧挽风重新点起床头油灯,两人肩并肩坐在床边。谢明裳很快翻找到浓眉大眼的少年郎画像。指着他说:“第一个阿兄留在了雪山上。”
又翻出谢琅的画像,“第二个阿兄出现在京城陪我。”
她很快翻出空白面孔的妇人:“第一个娘,也留在雪山上。”
又指着谢夫人的画像:“第二个娘出现在京城陪我。”
“还有得意也是。第一匹得意留在雪山上,第二匹得意出现在京城陪我。所以。”
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小娘子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神气地一歪头,对深夜陪伴在身侧的男人说:“我现在知道了,你确实没骗我。”
“石洞里的阿折折死了对不对?就像我第一个阿兄,第一个阿娘那样,他也留在雪山上。所以你出现在京城陪我。你就是第二个他。”
谢明裳以全新的眼光,再次上下打量面前颀长健壮的男人。
虽然还是关内贵人的打扮,但她不再防备他了。
谢明裳放松地吹熄油灯,咕咚,睡了下去。
内室又陷入黑暗。
萧挽风不知如何说起,坐在床边沉默片刻,开口说:
“他没有死。开春雪融时,他走出了雪山。”
“他留在雪山上了。”谢明裳坚持说:“所以你才出现在京城陪我。”
萧挽风还要再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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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气纤长的手在黑暗里摸过来,捂住他的嘴。
谢明裳从身后拉扯他手腕,眼泪汪汪地打呵欠,“别说话了。我脑壳疼。我们睡了好不好。”
萧挽风无言地躺下,身后的小娘子却又主动翻滚过来,贴在他身后,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拉扯他的发尾。
粗硬而卷的发尾很快被她一层层地圈在手指头上。她来回把玩一番,打了个呵欠,脑袋亲昵挨着他的肩背。
黑暗的内室里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很快要睡着了。
萧挽风深深地吸气,又长呼出去。
如今的她,是十四岁时的她,还是十九岁的她?亦或失落在两个人生阶段当中的某处,迷失在零碎记忆长河里?
只需往深里多想一点,细细密密的焦灼,便会从心底升起,传入四肢百骸。
焦灼如烈火,萧挽风任由烈火燎烧煎熬。声线依旧沉稳而坚定,字斟句酌地说。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安静内室,唤醒了即将入睡的小娘子。
“石洞里的少年郎没有留在雪山。你仔细想想。好好地想。”
“你领着他,翻越了整片呼伦雪山。从东往西,朔州入,凉州出。想想你的爱马雪钩,是不是赠给了他?”
谢明裳困倦地泪眼朦胧。
她依稀想起全身雪白、只有四蹄乌黑的爱马,喷着响鼻,依依不舍地用大脑袋蹭她。
但雪钩的缰绳,已经被她交给少年郎手里。
她站在马前催促:“你走吧。”
“我要去找我娘了。你得继续往西南走,绕过前面那座雪山,穿过山脚戈壁往南,才有你们关内人聚集的兵镇。”
“我娘的村子就在这片山里。我不需要马儿了,但你没有马儿还是会死的。”
“带着雪钩走吧。”
少年郎的背影,比初见时健壮许多。他牵着她赠的雪钩,揣着得意留下的四块马铁,沿着积雪融化的山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走出了她的视线。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对呀。” 谢明裳喃喃地说:“他没有留在雪山里。”
“他走出去了。”
谢明裳点点头,忽地带出吃惊神色,震惊地盯着面前接话的人。
她救下的少年走出去了,没有留在雪山里……那出现在京城陪她的面前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她短暂地想了一会,感觉头开始疼,拉起被角就要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萧挽风扯住被角不放手。
“你说,你有两个阿兄,两个娘,两匹得意。就连山里遇上的少年郎,也被你问起,是不是有两个阿折折。”
“明裳,你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你有两个父亲。为什么?”
谢明裳震惊地想了好一阵,喃喃地说:“我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萧挽风在黑暗里步步追问:
“领兵追击辽东王的谢帅,还是你关外那个父亲?”
谢明裳大为意外,连呼吸都停住。屏息片刻后,她忽然捂住头,头疼欲裂:
“我好晕,我要睡了。我娘说,不能多想的。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萧挽风扯着被角不让她睡下。
谢夫人心疼女儿,平日里哄她服下药酒,痛痛快快地睡下。等醒来后,她便把所有不痛快的情绪都忘却了。
当真忘却了?
还是抛去记忆的深处,从此成为内心不可碰触的黑暗部分?
他的唇线抿得笔直,握住小娘子微微发抖的手腕。
“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从头到尾,你有个母亲没有面孔,你的另一个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在你的画里?”
“按揉我伤腿的,是十四岁的你。对不对?”
“十四岁记得的事,十九
岁不记得。”
“你完全想不起你关外的父亲了。现在的你,是十四岁,还是十九岁?”
“十四岁的你,和十九岁的你,都想不起他。发生了什么?”
黑暗里爆发剧烈啜泣。
谢明裳肩膀在颤抖,仿佛有重锤在敲打颅顶,耳边俱是嗡嗡剧响。眼前有无数的黑雾从未知名出席卷而出,把她淹没在黑雾里。
她激动大喊:“我爹出征了!”
她的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
她面前蹲着一只庞然巨兽。这只巨兽被笼罩在黑雾里,多年来,她始终视而不见,两边相安无事。
但如今,遮盖巨兽的薄薄一层遮羞纸被无情撕落,黑雾汹涌而出,又四散而去。
蹲在原处的的巨兽,在她面前显露出狰狞面目。而她无处可躲,只能直视这黑暗里隐藏多年的庞然大物。
强烈的痛苦淹没了她,但这股强烈的痛苦自无名处来,又无处可发泄。不知什么存在要把她撕扯成碎片。
谢明裳一反这些天来的安安静静,激烈挥舞手臂,撕扯周围可以触摸的一切东西。
撕拉之声不绝,那是之前被她珍惜抱来床上的画纸。
画像碎了满床,她挣扎着要下床拿弯刀,萧挽风从后抱住她,按着她,低沉的言语安抚她。
她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听得耳边高低起伏的声调和话语中隐含的力量。
出奇的冷静感染了她,仿佛暴风雨中一块屹立的礁石,她站在礁石上。激烈挣扎甩脱的动作逐渐减弱下去。
深夜闹腾的书房终于安静了。
很久之后,等她自己五识回笼,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按在他的肩窝,他的手在缓缓地安抚她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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