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小姐曾有多么迷恋那位军官,就算对方一文不名、老爷夫人都不赞同也毫不在意,执拗到屡次三番放下身段去跟对方见面;如今可好了,对方得了泼天的富贵,就算是姓爱新觉罗的格格也娶得起,老爷夫人必然不会再说什么,这双曾经遗憾错过的有情人也总算能终成眷属了。
哪料她家小姐一听这话不但毫无喜色,还气得一把摔了手上的勺子,“咣当”一声巨响把人吓了一大跳,又脸色冷极了地说:“让他滚!滚得远远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他!”
如此激烈的反应实在让秀知和她母亲都措手不及,惊慌之下又听白清嘉一个劲儿咳嗽了起来,气息都因此乱成一团了,于是谁都不敢再提有关那个人的事,捡勺子的捡勺子、安慰人的安慰人,真是手忙脚乱一团糟。
好不容易把人哄睡下又是半个多小时之后的事了。
贺敏之和秀知一起从房间里出来,白清平和邓宁正和白宏景一起坐在厅里,一见她们就问:“清嘉是怎么了?刚才发的是什么脾气?”
贺敏之也说不明白,只能一直摇着头叹气,过了一会儿又扭头跟秀知说:“你去瞧瞧他还在不在,要是还在就把人劝走吧,就说清嘉不想见他,请他往后也别再来了。”
秀知点头答应,很快便朝门口走去了,邓宁的神情却有些奇怪,手在下面偷偷扯了扯自己丈夫的衣角,白清平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了她一眼,问:“怎么?”
邓宁的嘴张开又合上,先看看白宏景、又看看贺敏之,最终还是没说话,只眼神复杂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秀知终于打开了门,小心翼翼探出头去瞧时,那位将军果然还站在原处。
她们这个小弄堂十分狭窄,军车是开不进的、只能停在弄堂口,今天左邻右舍回家时都瞧见了,纷纷议论这样气派的车子是属于谁的;等一路叽叽喳喳地走进堂口便看见了在白家门口安安静静站着的军官,挺拔而肃穆,一看便知身份卓然,令人不禁望而生畏。
这也不能怪邻里胆小,毕竟就连秀知见了这位当年的徐三少爷也难免心里打鼓,尽管他看上去其实跟过去一模一样,并没有摆什么大将军的架子;此时月色朗润,他就那样站在二月寒冷的夜风里,沉郁且安静,好像有着永远也用不完的耐心。
她开门的动静惊动了他,让他抬眼朝她看了过来,漆黑的眼底依稀划过一点波动,后来看到是她也就消弭了下去,但还是很礼貌地询问:“……她好一些了么?”
语气很沉,字字清晰,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左脸处有一个巴掌印,那个胆敢打他的人或许还蓄了不短的指甲,以至于在那里留下了两条血痕,伤口还没处理过,依稀还有殷出的血迹。
秀知不敢再看了,匆忙低下了头,答:“好、好一些了……已经醒过来了……”
……竟紧张到有些结巴。
他应了一声,好像有些放心,默了一会儿又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她么?”
这其实不是一个有权势的上位者该说的话——他已经什么都有了,在这混乱的世道上只要手里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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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枪就可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而他在此之外还拥有无穷的财富和权力,他完全可以让他的兵破门而出,让所有人按着他的心意做事。
可他却并没有那么做——相反,他选择了征询和等待。
秀知有些惶恐,想起刚才小姐的抗拒、手心也不禁生了一层冷汗,斟酌了半天还是尽力磕磕绊绊地答:“小姐她还有些不舒服,就请将军回去吧,往后……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说后半句话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简直不敢再看那位将军的神情了;好不容易硬着头皮抬起头,却见站在他右手的副官当先动了怒,眉头紧紧地皱着,说:“荒谬,我们将军于百忙之中专程……”
这番不满的话还未说到一半就被他的将军挥手打断了,他的神情还和几年前秀知认识的那位徐三少爷一样平和而谨笃,没有一丝恼怒或不耐。
“那就请她好好休息吧,”他似乎叹了口气,挺拔的身影被明亮的月光拖得很长,“我明天再来。”
秀知很庆幸他没有发火,可又对他那句“明天再来”感到费解——难道刚才他没有听懂她的意思?瞧小姐刚才的架势,别说明天了……就是到了明年恐怕也不会愿意见他的。
她抿了抿嘴,犹豫着要不要把话说得再白些,刚要张嘴便看到那位将军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信笺,就像过往一样叠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没有哪怕一丝褶皱。
“烦请你把这个交给她,”他继续礼貌地说着,说到一半时语气微微顿了顿,英俊的面容有一半隐没在没有月光的阴影里,“如果她不愿意看,丢了也无妨。”
秀知闻言立刻局促地接过,连说自己一定会转交,他点头说了一声“谢谢”,随后便转身往弄堂口外走去,左右两个副官纷纷跟上,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月色融融处。
秀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总觉得那个场景……瞧着有些萧索。
第104章 冷遇 谁爱管就谁管
白清嘉当然是不愿看徐冰砚的信的。
秀知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进房间交给她的时候外面恰巧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她扭头往窗外看了一眼,依稀还能瞧见那人军车的尾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有一瞬间似乎透过车窗看见了他的侧脸, 含混在夜色的阴影里, 一片晦暗不明。
那一刻她的心底猛地升腾起一片烦躁, 还有些许隐没在怒火之下的涩痛, 冷笑一下就把工整的信笺团成一团狠狠扔到了地上,秀知要捡她还不许, 动静闹得很大,把从她门口经过的润熙和润崇都吓坏了。
两个孩子不知小姑姑发的是什么脾气,只是不敢进屋和她一起睡了,于是只好跑到父母房间找被窝, 没多久就在母亲邓宁的抚慰下进入了香甜的梦乡;他们的母亲却还睡不着,靠坐在床头轻轻拍着他们的肩膀,过一会儿又下床倒了杯水, 递给了仍在灯下工作的丈夫。
白清平此前经受了整整半年无业在家被妹妹养的日子, 心里一直是既愧疚又憋屈,如今好不容易天降喜事找到了工作, 做起来自然百般卖力, 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才肯休息。
“你先睡吧,不必等我,”他回头轻声对妻子说,“我今天要晚一些。”
邓宁摇了摇头, 裹着披肩在丈夫身边坐下,说:“没关系,还不困呢。”
白清平听言点了点头,也没再劝, 继续低头核验复杂的保险单了,没过一会儿却又听妻子忽然问:“你说,小姑和当初徐家那位三少爷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突兀的一问让白清平抬起了头。
他其实一贯不太清楚妹妹感情上的事,毕竟兄妹二人年纪差得很大,这些私密的事她也不会想到要跟大哥说,何况当初他在北京政府里做事,和在沪上的妹妹分隔两地,自然也就摸不太清她同如今这位巡阅使将军的关系。
“也没什么特别的吧,”白清平答,“最多就是过去有几分交情罢了。”
邓宁对这话可不赞同,细细的眉都挑起来了,说:“怎么会没什么特别?巡阅使是多大的官啊,一个中将巴巴儿地跑到门上来找人,一等就是一下午,要说没关系谁会信?”
说的也有道理。
白清平没话可反驳,就又低下头看保险单了,一边看一边随口答:“那都是清嘉自己的事,跟咱们也没关系,背后少议论的好……”
“这怎么会没关系?”邓宁又不赞同了,细细的眉又皱起来,“倘若小姑真能嫁过去,咱们家的日子不也就跟着好过了?你也不必天天熬着在这儿看什么保险单,眼睛都要熬坏了……”
这话白清平可不太爱听。
他被妹妹养半年就难受得要命了,往后又怎么能靠妹妹嫁人给自己争利?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哪能这样苟且度日?
“快别说这些了,”白清平搁下手上的活儿、抬头看向了妻子,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今日清嘉的态度你没看到?那要不是结了大怨,怎么会连门都不让人进?家里如今虽然拮据,但也还没惨到要让我妹妹卖了自己的地步吧?”
“我哪是要卖她呀!”眼看着话越说越重,邓宁也是着了急,忙不迭开始解释,“小姑总归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倘若她跟那位将军能喜结连理,对她自己也是好事啊!”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可诓不住白清平,毕竟打从家里出事以后妻子就一直对落魄的生活抱怨颇多,她只是过够了穷日子、渴望早些做回体面的阔太太罢了——他也盼着再得富贵,可却绝不肯以牺牲妹妹的幸福为代价。
“好了,别说了!”烦躁之下白清平的声音也不免大了几分,躺在床上的两个孩子险些要被吵醒,“你以为嫁给那个徐冰砚就是什么好事?如今是什么世道?动不动就要打仗!他年纪轻资历浅,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多久?保不齐哪天就要丢了命!到时候清嘉早早当了寡妇,咱们一家还要被新的上位者清算,这都是要命的事你知不知道!”
啊!
邓宁捂住了嘴,被丈夫这一通抢白顶得无话可说了。
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
那男人干的可不是什么太平营生,万一真是个短命鬼压不住富贵、没几天就被人杀了,他们一家可真要跟着受连累!就好比那二房的白清盈,死了公公又死了丈夫,如今不就身无分文四处飘零了么?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她十分心惊,连忙摇头说自己糊涂,一边拿着杯子让丈夫喝水一边又喃喃自语:“那小姑今天做得对——不该让他进门,不该让他进门……”
而这个“不该进门”的人第二天却又来了。
他来得很早,大概七点就到了,秀知出门买菜时正好遇上,当时就被吓了一跳;他还带了一些礼物,用朴素的盒子整整齐齐地装着,说要请她帮忙转交,秀知抿了抿嘴,心想您昨天让转交的那封信笺如今还皱成一团躺在地上呢,这些礼物的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于是赶紧恳切地推脱着,说她们小姐不想收,要是看到了没准儿会更生气。
他大概很不想让她生气吧,因此一听最后这句劝就不再坚持了,在门口又等了一小时,直到八点半才离开;傍晚时分又来了,神情看起来很疲惫,大概是刚刚忙完一整天的公务,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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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回到她门前来受罪了。
这样的日子一连持续了四五天,心软的贺敏之便有些看不下去了,劝女儿多少还是出去见人一面,哪怕只说两句话也好;白清嘉的态度却一直很坚决,咬死了就是不给开门,自己也绝不肯出去见他,家人一旦来劝她就只有一句话:“又不是我要他在门口站着的,装这些可怜给谁看?他喜欢站就站去,谁爱管就谁管,我反正是不管。”
冷言冷语,连讥带讽,真是一副打定主意不动摇的石头模样,闹得她家里人也没办法,只能默默地各自叹气。
季思言季公子渐渐也察觉了老同学行踪的异常,为此还专门来了一趟警政厅盘问,不巧正撞上对方跟沪军营的将领开会,由此只能跟褚元和张颂成探探口风。
褚元没有跟人嚼舌根的习惯,对外一向是一问三不知,也就张颂成嘴巴松些,季思言一问他就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包括那天白小姐是怎么当众打了他们将军一耳光,以及后来他们将军是怎么屡次登门致歉却至今还没见到人。
季思言没想到这么几天工夫自己就错过了这么大的热闹,内心感到十分遗憾,又调侃道:“我说最近怎么总看不见他人,原来是去堵美人的门了——唉,要我说这两人也真是能折腾,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没定下来?”
张颂成深有同感,连着说了两遍“可不是”,逗得季思言扬眉一笑,问:“看你这怨气颇深的样子,莫非也受到了什么牵累?”
可不是!
他受到了天大的牵累!
那日白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那样的欺负,将军自然不会不管的,当天就让人去查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下可好,徐冰洁那个惹事精干的一连串好事都被揪了出来,偷翻译、丢东西、泼油漆,桩桩件件都少不了她;将军动了真火,当时差点就要动手,吓得他妹妹坐在地上哭,后来一气之下又做了那个安排……此外还不许徐冰洁再回家了……
徐冰洁那个小祖宗哪舍得消停?她不敢去惹她哥哥,也就只能来折腾他这个小小的副官,一天托人给他带八回消息,问他她哥哥气消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能让她回家、往后会不会不要她了……
真是作孽!
张颂成连连叹气,忍不住把这些事一股脑儿都跟季公子说了,引得对方啧啧感叹,还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好好做吧,只要把这件事收拾明白了,军衔肯定高过褚元。”
严肃的褚右副一贯是不参与这些调笑的,他关心的只有自己效忠的将军。
近来皖地小动作不断,机密军报一封接一封送到沪上,浙江的形势也有些不妙,还有消息称倪伟曾与孙绍康秘密会面——上海滩的繁华安宁只是一个脆弱的假象,硝烟的味道已经弥漫开了,战争随时可能爆发。
将军是极其忙碌的。
他要处理无数的麻烦,譬如与孙倪二部相互试探,譬如稳定沪军营内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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