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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因果

    夜色犹长。

    高檀临窗而立,窥见窗外阴影一闪,不过转眼,肖旗便已进得屋中。

    高檀回头见他拱手道:“某已收拾停当,这便要走了,万望公子保重。”

    高檀颔首,轻声倒:“待你到了顺安城,先寻落脚处,我到顺安之后再传信于你。”

    肖旗虽不知高檀何时会到顺安,可公子似乎十分笃定,顾氏一定会去顺安,而公子亦打算往顺安城去。

    “公子不怕顺安一事就此作罢?”

    高檀摇摇头。

    柳怀季如今认下了护卫不力的死罪,不知高宴会不会保他。若是柳怀季死了,柳怀仲与他生了嫌隙,高宴必也不会留他。

    高恭心中已种下了怀疑,加之沉疴难去。

    高恭愈发老了,高宴需要顾氏。

    见状,肖旗不再多言,又是一揖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匆忙的脚步声踏过游廊,提灯的侍女,紧追着刘蝉的脚步:“夫人,小心脚下。”

    刘蝉赶到楼阁之外,果然听见阁中传来了刺耳的鞭声。

    楼阁外的护卫见到她,躬身道:“见过夫人。”

    刘蝉脸色煞白,伸手便要推门,却被侍卫拦下:“夫人且慢,将军尚在大公子阁中。”

    刘蝉后退一步,立在门外扬声唤道:“将军,刘蝉求见。”

    鞭声稍顿,却无人声。

    她又道:“将军,刘蝉求见。”

    刘蝉等了数息,方听门中传来高恭的声音:“进来。”

    她如释重负地暗叹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只见高宴依旧跪在地上,木槿色的襕衫背后已透出斑驳红印。

    她连忙跪倒在地:“将军息怒,眼下罚也罚了,还是令他回屋思过,好生思量治下不严的错处,往后又该如何管束。”

    高恭冷哼一声,目光定定望了刘蝉一眼,扔下手中长鞭,拂袖而去。

    刘蝉起身要去扶高宴,却被他避过。

    他的发冠散了开来,脖侧犹有血痕,可是眉目疏淡,面无表情地对她道:“夜深了,夫人早些回去歇息罢。”

    刘蝉怔怔瞧他一眼,张了张嘴,嘴边劝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只得扭头往高恭离去的方向瞥去,高恭的身影已经远了些,她低声急道:“记得令人请郎中来瞧瞧。”说罢,她再不停留,提着襦裙朝高恭的方向追去。

    她追着高恭,径直追到了前院书房。

    高恭余怒未消,将木架上摆着的缠枝玉瓶一连摔了好几个,通通摔得粉碎。

    刘蝉挥手屏退了屋中的仆从,柔声道:“将军息怒,怒火伤身。”

    高恭转眼看她。

    刘蝉迎着他的视线,朝前数步,亲昵地挽过他的手臂,引他到方椅上坐下,又抬手沏了一盏茶,递到他手边。

    高恭嘴角沉下,却抬手饮了一口茶。

    刘蝉心中略松,脸上露出一点浅笑,缓缓道:“将军难道真疑了宴儿,他与高橫从小一道长大,情谊自是深厚,将军莫要听信了外人的挑拨,坏了自家情分。”

    言下之意,顾闯是外人,姓高的才是一家人。

    刘蝉眨了眨眼,手掌轻抚过高恭的手背:“柳怀季护不了主,杀了便是,居棠要人偿命,那个姓柳的,赔给她便是。当日护送高橫的所有人,都可以赔给她。”

    高恭抬眼,见她刘蝉面貌如旧,眸含秋水,依然明艳端庄。

    他抬手挽了她鬓角的细发,叹息道:“我自不疑他。”

    刘蝉颔首,轻轻握住了落在她颊边的手掌:“宴儿这回也吃了苦,得了教训,不是么?你大人有大量,且饶过他这一回吧。”

    她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把他望着。

    她的眼睛里,是他的模样。

    高恭却霍然挣脱了她的手,他的脸色涨红,挥袖扫落了桌上的茶盏。

    耳边哗啦一声大响,刘蝉惊了一惊,又听他厉声问道:“且饶过他这一回?”

    高恭大笑一声,横眉道:“我还要饶过他几回?他在兰阳,就敢假传我的军令,令人将顾家的人从花州弄来,他还是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总是这般护着他,他一日放肆过一日,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爹!”

    刘蝉心中一跳,万没料到高恭竟然旧事重提。高橫死在了花州,他虽说他不疑了,可是他明明就还惦念着花州,记着高宴在兰阳的过错。

    她脑中念头急转,正欲开口替高宴开脱,却听高恭冷声问道:“若非为了高宴,你会来低声下气地求我么?”

    刘蝉一愣,心中缓缓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每每求我,总是为了高宴,除了他,你可曾正眼瞧过我?”

    刘蝉只见高恭面色愈沉,一双鹰眼牢牢地盯紧了她。

    “刘蝉,你对我予取予求,这些年来你要什么,我便予你什么。高宴亦然,但是,他是什么,你晓得么?外面的人都叫他湖阳的‘太子’,哈哈哈,荒唐可笑!乱世之中,大争之世,何来‘太子’!”

    今夜的高恭,忽而提及此事。

    刘蝉大惊,他真疑了高宴。

    她于是起身,扑通跪倒在地:“不,将军,宴儿绝无此心,将军难道忘了?他幼时最爱随你骑马,掌弓……”

    “住口!”高恭打断了她的话,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刘蝉,你从来都没把我当一回事么,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将军!”

    夫君。

    话音入耳,刘蝉浑身一冷,浑身血液仿佛凝了一瞬。

    高恭的声音渐低,可句句如刀:“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着他,是么?在你心中,我从来都比不上他,是么?”

    是啊,你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刘蝉无声地张了张嘴。

    沉疴缠身,噩梦复起,她原也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

    可是高恭……

    今时今日,高恭竟然有脸,如此恬不知耻地前来质问她。

    面目何其可憎,令人何其作呕。

    刘蝉抬眼定定看了他一眼,心里宛如盈满了毒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恭为何还不去死?

    她的怨毒,忿忿,仇恨,都藏在她平静的面容下。

    她暗暗地诅咒高恭,也诅咒自己。

    为何还不死?

    可惜,可惜她还不能死,她绝不能容忍,高宴往后白白葬送性命,也死在高恭手中。

    还有……对,还有念恩与念慈,兴许也要随之白白葬送性命。

    这本就是高恭的过错,一切都是他种下的孽果。

    刘蝉闭了闭眼,暗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怒,缓缓问道:“夫君莫不是忘了?宴儿为何恨你?夫君难道忘了,是你把他送去兰阳?他当时还未及冠,是你亲手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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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去了兰阳?”

    高恭似乎真忘了,闻言脸上一怔,继而才想忆起了旧事,神情瞬息万变,脚下不由得退了半步。

    他神色怔忡,“你……你们竟还介怀此事……”他着急欲辩,“我,我那是为了他好,须知烟花风月本就是男子所好……孰料……孰料……”

    刘蝉忽地起身,扬手刮了高恭一巴掌:“住口!”

    她的宴儿,明珠蒙垢。龌龊之人才能想出此等龌龊之事。

    她的宴儿被秽恶之人糟践。

    便是人都死了,死有余辜。

    高恭毫无防备,被她打得身形一晃。

    刘蝉的力气不大,可他感觉到脸颊上传来剧痛,胸中一点愧疚之意卷土重来。

    孰能预料竟有难人作歹,趁机掳了高宴,借机下了药。

    珠胎暗结,他本打算一并杀了了之。

    可是高宴却临时改了主意,将那两个女婴留了下来。

    高恭转念又想,顾闯尚不知晓此事,湖阳城中知之亦甚少。

    庶女庶子本无什么,可如此不光彩,高恭打算能瞒几时是几时,等高宴娶了顾闯的女儿,待到米已成炊,再说不迟。

    高恭不禁长叹一声,慢慢坐回了方背椅,扶额道:“明日,明日我便令人杀了柳怀季,将他千刀万剐。”

    *

    赪霞旭日东升,凌迟柳怀季的军令传遍了湖阳城。

    柳怀仲慌忙入城求见高宴,辰时将至,他终于见到了高宴。

    高宴身上罩着一袭薄紫大氅,露出的脖颈处有数道鞭痕。

    柳怀仲心头发颤,四肢伏地,以额扣拜:“求大公子救救吾弟!求将军宽宥吾弟!”

    室中寂静凄清,唯有鹦鹉偶尔振翅的声响。

    柳怀仲趴在地上,等了好一阵,才听到高宴恹恹的声音:“怀仲,我救不了他啊。”

    柳怀仲听得浑身一颤,抬起头来,见高宴坐在椅上,神情冷淡,唇角竟还挂着若无似有的笑意。

    他根本不在乎柳怀季的性命。

    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性命。

    柳怀仲再度重重叩首,哀求道:“求大公子救救吾弟,念在怀季忠心不二,求公子救救他。”

    怀季被带走后,依旧一口咬定是强人害了高橫,护主不力。

    可是,明明……花州之事,是公子冲动。

    高橫人在花州时,业已病入膏肓,只需回到湖阳,等待油尽灯枯便是。

    可是公子却偏偏杀了他。

    柳怀仲声音发颤:“求公子念在我等忠心耿耿,救救他吧。”

    “怀仲,是在怨我?”

    柳怀仲一颗心跳得飞快:“不敢,在下不敢。”

    他埋着头,听见高宴起了身,片刻过后,紫袍一角落进他的眼底。

    “怀仲,不若去寻上一方好棺,为他好好收尸吧。”

    午时一至,便是行刑之时。

    顾淼身在竹舍,仿佛也能听到远处时而传来的凄厉的嚎叫。

    湖阳,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高橫之死就此已算了结,顾闯又应下了婚约,只说小女尚且年幼,待到翻了年,再另行纳采,问名之礼。

    他们留在湖阳,也是无用。

    顾闯下令,后日便要启程,一行人先回邺城,整饬一番后,他再带兵南下顺安城。

    顾淼整装待发,然而,她却找不到高嬛了。

    顾淼在府中寻了一圈,然而,似乎这两日,无人见过高嬛。

    直到此时,顾淼才知高嬛的阿娘被居夫人关了幽禁,昨夜忽而发了急症,人已是咽了气。

    顾淼心中一惊,想要探个究竟,可顶着“顾远”的身份,她也不能贸然闯进高家的后院。

    眼下找不到高嬛,她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只是既已成诺,她又如何一走了之。

    再者,高嬛晓得她的把柄。

    金蝉脱壳虽好,前提确是高家人真无人见过顾闯的女儿。

    顾淼思来想去,无论如何,她都得先找到高嬛再说。

    她刚出了竹舍院门,却见高檀迎面走来。他并未戴冠,发顶斜插了一柄黑簪,身着白露襕衫,与惯爱鲜妍的高宴量相对照,他在高家,果真素淡得像个影子。

    顾淼见他拱手问道:“远弟是要出门?”

    顾淼不答反问:“今日你可见过高嬛?若无不便,可否请你替我传达一言,请她来竹舍见我。”

    高檀唇角扬起浅笑:“嬛妹果真如此讨你欢心?”

    第32章 三水

    顾淼观他神色,不由问道:“你晓得她在何处?”

    她的焦急,不似作假。

    高檀嘴角沉下:“嬛妹,已不在城中。”

    “她去了何处?”顾淼忙追问道。

    高檀不答,却问:“两日过后,你当真要带她回邺城?”

    高檀自然晓得他们后日便要走。

    他以柳怀季的画像,换了顾闯点头,他亦要离开湖阳,前往邺城。

    顾淼深深一叹,道:“檀兄,我既允诺了她,当然要想办法带她走。”

    顾远第二次唤他“檀兄”,竟然也是为了高嬛。

    想来上一回,在竹舍之时,高嬛定然亦在竹舍之中。

    高檀心中不悦更甚。

    他垂眸看眼前人,脑后的红色发带随风飘散,晃来飘去,着实令人心烦,而顾远的面上焦急,双拳垂下,亦是紧握。

    他下意识地在拨弄他的兽骨扳指。

    此刻的顾远真仿若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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