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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再度迈步,那双手终究因主人的酣睡,沉沉地落回了地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睡得很沉,也好,陆昭如是想。

    她悄悄走出房间,又轻轻把门关上。门板开合的吱呀声,如同宣告离别,她忽然还想再推开,然而她看到了身后的兄长,旋即放下了手。

    “走吧。我让张牧初送你回长安。”

    陆昭颔首。她没有时间回头,暴风雨仍在前方等候。

    第104章 春事

    春云为舆, 春风为驷,元洸于长安外一青丘古亭上远望,绀青色的飞缨掠过眉眼, 便有山岚拢雾,春水流波之美。在这样一个盛景的春日, 他着盛装, 配宝带,赤缇朱草,牙绯银褐, 若非如此绚丽,如此热烈, 便不足以迎回乘春云、驾春风而来的神女。

    因此,当一袭皦玉色身影自青山而下时, 元洸自然而然地张开了双臂,与他携带的两百名带甲戍卫一道, 拥日光而迎。

    陆昭只是勒了马驻留片刻,而后和身边的张牧初说了些什么。待张牧初与众人离开, 陆昭方才策马走向元洸。

    元洸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自长安分别后,她于容貌上变化不大。然而在知晓许多内情之后,对于其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改变, 元洸是没有料到的,也是他不能容忍的。在他的眼中,陆昭便如同一尊完美无瑕的古瓷, 并非任何人可以鉴赏。而现在, 她短暂地经手他人之后,平白无故在底座添了一笔朱红, 这是任何一个藏家都不能容忍的,现在他要收回她,继续珍藏她。

    遵循着传统与本能,元洸意图扶陆昭下马。然而对方也遵循着习惯与成见,从元洸相对的另一侧下来。也只有此时,元洸才会希望这世上可以有两个自己。

    元洸一边引陆昭前行,一边面朝她笑着道:“不知县主竟知晓得如此之快,我准备仓促,还望县主勿怪。”

    陆昭只是目不斜视,仿佛眼前只有道路一般:“《阁贴》我自认临得比你稍多些,云岫如今安在?”

    旦夕都邑,动静清和。想足下使还。元洸信中内容乃出自《淳化阁帖》王右军手信,中间徒多了一句“云岫流缓”,其所指代,不言而喻。

    元洸闻言,只做不晓,仅仅笑指天上:“云岫所出,不过旦夕之间,我已觅一上佳之地,愿与县主共赏。”两人行至马车停放之处,最前面一辆乃王盖青车,驾四马,车轮朱红,车盖青黑,涂金缀玉,乃诸侯王所乘。其后一辆就仅仅是双马所驱的青盖车。此时,元洸方道:“如何,我对《阁贴》之悉,也不比他差。”

    陆昭自觉登上最后一辆车,对于元洸的挑衅之语并不理会。然而元洸在她登舆之后,旋即紧随。陆昭斜目逼视。然而元洸笑意更盛:“你我入城,还是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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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引起绣衣属注意为上。”

    最终,陆昭对于元洸同乘的要求做出了默许。两辆车由一开始的一前一后,在行驶一段路程后,便分道扬镳。王盖青车仍旧由一众戍卫护送,从西门入城,而陆昭与元洸所在的车驾,则是由东门入城。

    车内空间并不大,即便不喜,陆昭也不得不忍耐元洸靠的过近的肩膀。他一向如此,不是离人太近,便是离人太远。

    元洸并不多言,头微微一侧,靠在车上,只是静静的看着陆昭,仿佛等待着对方发问。第一次,他这样肆意的凝视,因其身份,无法任意驱赶,因其处境,无法悍然拒绝。

    然而直到车驾停下,陆昭也未发一语,元洸不得不为自己解围。他走下车,掀起帘幔,道:“令尊在崇仁坊所置的宅邸。”元洸说得颇有些得意,“如何?你大费周章将它卖掉,却不料这宅子卖到了我的手里。”

    陆昭只是冷冷横了他一眼:“藩王私购京中宅地是重罪。”

    元洸亦回首,笑容极尽灿烂:“写信串通叛贼,诽谤君王,是死罪。”没有给陆昭任何躲避之机,他死死扼住了她的手腕。陆昭冷漠地看了看那只手,缝隙之间,一抹红痕暗生。

    在入宫前,陆昭曾交待云岫,一旦劝降事定,便让她把一封写明靖国公府挂白的信送到凉王手上。而另一封信,则写明可以认同的谈判条件与辞去封侯的建议,送到兄长陆归处。届时凉王比会以此信来说服陆归坚定反叛之心,而兄长便可以凉王诓骗自己为由,公开与凉王决裂,不带任何政治包袱。

    但陆昭并未曾想到魏帝居然会直接派自己参与劝降,看来她还真是低估了这位皇帝对权力的执念,以及对太子的忌惮。不过显然,这封信,连同送信的人都被掌控在了元洸手中。好在兄长与钟长悦机变敏锐,及时做出了应对之举,效果也是一样。

    不过,这封信被元洸掌握后所带来的威胁也是极大,相关人等均被控扼,套供不成问题。虽然信中仅仅言明国公府挂白一事,但发信人毕竟是陆家,目标又是凉王本人,所以其中透露出的意思,便可以有诸多解读。

    即便是自己合盘托出引诱凉王与兄长决裂的计划,但如此过于未卜先知,对于先前兄长诈降凉王,反投魏帝,乃至于据守陇山险要,都不在具有正当的合法性。或者说,为此计者背后的目的,已不仅仅是让流落罪臣归于王统那样简单。以一人之力做出足矣撬动整个关陇乃至凉州的布局,光是这份用心,这分手段,便已黑暗到令人胆寒。

    这样不纯的动机一旦为君王获悉,即便眼前因兄长之故,家族可以暂得保全,但自家透露出的意图被各方知晓后,在政治布局上毫无出路,无人合作,那么一定逃不过日后的清算。

    所以,这一次说是家族的倾覆之祸,也不为过。

    不过既然元洸特地留意了自己,将所有人证物证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且并未将此事贸然曝露,说明他也有自己的诉求,他要做交换。

    元洸的随从已在四周设好了步障,两人便在步障的掩护之下步入宅中,一如寻常夫妻归家一般。经过重重回廊,元洸带陆昭来到了正堂。

    桐间露落,廊下风来,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仆从,元洸径自将一扇扇窗页推开。此时陆昭远远望见,云岫由绳索缚着,在侍从的押送下,穿廊而过,而后消失在院落的尽头。

    窗前景色已是他一人独有,眼前佳人亦由他一人独占。元洸也终于开口:“我想要彻查当年俞氏侵占皇陵一案。”

    自重华殿大火之后,陆昭便懂得,这几乎是元洸一生的诉求,即便是在吴国,他的所作所为,似乎也都以此为出发点。一旦懂得,对于他或激进,或乖张的行事风格,陆昭也有了自己的预判。但是人与人之间真的很难感同身受,于此,陆昭只是静静的将自己从元洸的世界中剥离出去。

    对于情绪起伏不定,形势变幻莫测,且与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利益诉求的人,要无条件地远离。这是父亲曾谆谆教导她的道理,而她也一向以此为准绳,更何况她摔过跤,摔得惨。

    这一次,陆昭闻言只是轻轻一笑:“仅仅如此么?那我现在便可以告诉你。”

    元洸只是慢慢走近陆昭,左手修长的指尖轻轻托起了她的下颔。与自己面容的含春笑语截然相反,陆昭的眉睫之间,自有一种莹骨清寒之气。不过是眼梢微扬,便有振海不惊,尽吹尘垢之意。嘴角略勾,便生摇晃崖山,敲碎冰簟之感。

    感受到对方剧烈的抗拒,他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揽过了她脑后的青丝。男子生而有之的力量本就难以撼动,更何况他此时已按住了她的七寸。此时,陆昭全身已完全僵直,元洸更加肆意地揉弄那一抹乌鬟,期许在对方的脸上也看到一丝表情的变化。

    然而,并没有如他所愿,那张脸依旧波澜不惊。元洸只觉得大为光火,那个曾经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弱点与秘密,正在渐渐消失。是因为那个人的介入?

    嫉妒与愤怒瞬间化作心底的狰狞,而表现在面容上的则是极尽绚烂的一笑。既如此,那便借此机会,再将她导入正轨。元洸拢了拢陆昭的鬓角,试图让对方的面容更为清晰地展现在自己的眼前。他一字一句道:“你的家族如今控扼陇山,便如口含天宪。你曾打造的消息网络,密密而织。如今你与太子交往甚密,连绣衣属的人不敢轻动了你。若我所求仅仅如此,我岂非不知你,更低看了你?”

    元洸的目光凝于陆昭的眉宇之间。他自是好藏家,因此好眼光、好耐心以及出手的好时机,缺一不可。若非如此,便不足以匹配眼前珍宝之价值。她由他悉心挑选,如今,他蛰伏已久,她积厚成器。凉王反叛,关陇世族倾出三辅,奔赴战场,而他也手握兵权,自此,终于等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自当人尽其用,琴已调弦,曲已谱就,只待她于刀光剑影上再度而舞。

    “找出他们……”元洸缓缓低首,闭上眼睛,在陆昭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语气极尽温柔,“让他们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短暂的温存之后,那双手连同颜色妖娆的衣袂渐渐离开。“我派人送你归家。五日后会有人带你进宫。”元洸的背影翕动,恍如一片柔脆的羽毛,“入侍太后,备选女侍中。”

    第105章 赴宴

    青灰色的砖瓦配上漆黑色的大门, 再加上重重羽林侍卫,这便是陆昭回到家时见到的场景。氅衣被风拉扯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陆昭除去罩帽, 黑发有如乌云,她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 侍卫们并不拦她, 反而让出一条道路。

    陆昭舒了一口气,看来元洸确实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向外透露过一丝一毫。

    “娘子,是娘子回来了!”雾汐的声音让陆昭真正有了回到家的感觉。

    “娘子怎么穿得这样少?这伤又是如何弄得?”

    “无妨。”陆昭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 “家里人都安好?”

    “都好。”雾汐一边招呼人去取衣服炭盆,一边扶着陆昭进了府门, “娘子……”

    “父亲母亲呢?二兄呢?”

    “刚被宣去宫里了。” 雾汐有些着急,“娘子……”

    陆昭忽然抬手, 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神情颇是淡漠, 良久方道:“云岫的身份,如今仍是在籍宫女, 她不见了, 宫里人会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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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汐连忙捂了嘴。这些日子以来,云岫忽然失踪,国公府已经四下派人寻找。她与云岫也是年少相伴, 自然比旁人更心急些。然而这份心急也只能悄悄压下,因为当年陆昭派云岫携玉玺去驿馆,之后便走了刘炳的门路, 在宫内以宫女的身份暂居。如今国公府到处都是绣衣御史属的人, 一旦她表现出与云岫有旧识,一定会被人怀疑。

    然而刚刚她见到陆昭, 那份担心便有些压抑不住,向她告知这一事情的同时,也是对双方共同旧友的遭难表达一种倾诉。但陆昭远比她更要清醒克制,并未因环境的突然改变而有丝毫的松懈。雾汐猛然惊醒,理了理思绪,将神色恢复如常,而后随陆昭走入房间。

    今日是又一次阖宫宴饮,自凉州宣布暂时停战后,各地的捷报终于有时间被文吏们撰写成文,投入长安。因此,这几日的庆功宴也颇多。

    陆昭沐浴完毕后,疲惫地走至桌案前,一边将尚还潮湿的头发披在肩头的帛布上,一边取出之前收存的红泥封口、落款是京兆立券的信。崇仁坊的宅邸自经由陆冲之手贩卖出去后,她并未留意其买家。但经此事之后,陆昭还是想看一看立券上购买者的名字。

    虽然元洸说这间宅子是由他购买,但他身为藩王,即便不顾王法愿意购买,但经手此事的是陆冲,以其素养,还不至于将私售藩王宅邸的把柄拦在自己的身上。而能替元洸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想必是其亲信中的亲信。

    指甲划过红泥封口,立券上,一个名字赫然映入眼帘——王叡。

    对于当年俞氏一族侵占皇陵一案,陆昭略有耳闻,尽管外界猜测俞氏一族是遭了魏帝的清算,但她本身对此并不认同。俞氏乃齐国旧族,先帝时期随旧姓西迁来到关中,就地扎根,族人多有出仕。而当年魏帝由世家拥护上位,本身并不具有执政之资,也没有能力清算世家。而俞氏作为魏帝的戚族,在形势与实力上都可以对关陇世家做出制衡。

    对于俞氏之死,自然是谁获利最大,谁就是主谋。当年薛、贺两家把控朝纲以及关中舆论,想要让人相信皇帝为铲除遗族旧姓而隐诛俞氏,并不困难。铲除俞氏后,中枢与地方上的压力皆会有所减轻,最终结果当然是关陇世家获利最大。

    当年元洸年纪小,历世浅,为此言所惑不足为奇。如今经历了吴国质子生涯的历练,再看透这一切也就不难了。

    以当前形势来看,元洸手握长安一门,又得魏帝的信重。这意味着他不仅可以通过总览东门所过的所有地方信件,获得第一手信息,还可以借此阻断一部分通信往来。而掌握着兵权,一是可以用治安之名,来扫除长安城东关陇世家们的眼线与绣衣属的眼线,二是可以借此提拔底层军官,从而产生出忠于自己的军功嫡系。

    以陆昭来看,光这一份资源,就足以打造一个拢括长安东区的封闭势力网。更不要说一旦发生宫变,这一批有着武装的精兵可以直入宫门,从而争夺禁中的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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