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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话语未竟,只见刘炳入内,低首道:“回禀陛下,陆氏已得解,请求入觐。”

    第114章 若镜

    远处的天光从云隙中绽裂, 随着殿门的徐徐开合,逼至御座前那抹玄色的衣摆下。新任的女侍中身着靛色章服,于此刻踏碎天光, 金线绣制的华虫生其肩端,顷刻被烈火朝阳点燃, 振翅惊飞。那通体的清直, 腰背的狭细,亦被金线勾勒,在平如水面的袖袂下, 端持着不言自重的静气。

    随着陆昭步步走近,在场的众人也不由得面露惊诧。王峤看到陆昭手中之物后, 不由得将手中的笏板端正,而后低了低头。王谧与王谦相顾无言, 之后向后退了半步。薛琬看到之后,略微沉吟, 而后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旋即低头不语。贺祎望见, 虽然神色淡然, 却也慢慢转过身,转而面朝主君。姜绍见此,更是避之不及, 其身后次子姜煜方要言说,便被他一把抓住袖子,按了下去。

    而与陆昭正对的魏帝, 紧紧锁眉, 然而随着对方脚步的临近,那眉头又渐渐抬起, 揣度、审视、窥觊,皆而有之。那苍颜斑斑已如蠹蚀尘昏,深邃的瞳眸恰似鬼蜮之眼,密谋与暗杀,窥探与算计,在陆昭手中的一方天光里,皆化作载名之尸,藏谋之府,在搅弄风云的同时,亦远离了至人之道。

    他第一次感受到早已深略纵横的自己,遇上了另一个智近乎妖的人臣,一如深河与渊海的对望,一如山魈与神荼的凝视。而在对望与凝视的尽头,他早已一丝/不挂,而对方仍隐于不可窥见的黑暗。

    诚然,陆昭并无窥探君王之心,只是她的手中托着一面镜子。

    没有任何语言,也没有任何提笔而书的阐论,诸般皆下乘,无言而行方可凌驾一切之上,飘忽婉转,余韵犹存,此为风流。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

    故能胜物而不伤。

    这是出自《庄子》内篇应帝王之语。至者之心当如镜。庙堂之上,人心百转,来者即照,去者不留,万般入境,皆无所隐,一瞬将息,皆有所映。

    也因此,当陆昭端出这一面镜时,无人敢于直视。任何的善意与恶意皆映本我,任何赞扬与贬低皆如对照,一丝情绪的波动,心思的流露,皆在镜中成像,返照于本身。而持镜者本身,便已是在任何立场之外绝对超然的存在。

    在场众多世家子弟,不乏有由如入玄者,观此解后不免心中反复咂摸。偶有几人欲加以试问或反驳,然而转念便想到《庄子》无数可用于反驳自己的言论,旋即选择了沉默。

    魏帝苦笑,这一手对答何其老道,又何其得道。老庄崇尚无为,借由镜之本身映万物而不隐其形,不损自身,这其中无为而无不为的意味,便颇令人遐思。而隐藏在这一手之下的,则是以十八岁便有如此悟性的天分,是以人臣之微而抗衡人君的胆气,以及经年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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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练出的手腕,轻轻抖转,便可利刃出鞘的功力。

    随着陆昭止步于玉阶之下,众臣的目光也同时停留在帝王的章服的下摆处。先前为尊者发难,所包含的恶意以及深谋早已在修成人精的群僚中昭然若揭。诚然,无人敢指责为君者的污点,但镜中所照,也足以让人不忍直视。

    而就在君臣两厢尴尬的气氛中,碎冰破玉之声,响彻大殿。宝镜从那一抹白色纤影中脱落,如从雪山凋零的青莲,怦然落地,顿时粉身碎骨。原来那宝镜原非铜造,而是整块青玉雕成莲花状,鎏了一层银在上面,为前朝银华镜制法。此番被打破,众人惊呼连连,在窥得君王凝重的神色后,哗喇喇跪倒一片。

    长久的沉默让跪在一边的刘炳都有些吃不透,但当着皇帝的面前摔镜,可谓不尊,可谓不敬。他有些担心陆昭是否会因此招致罪罚,然而殿内静默许久之后,魏帝忽然朗声大笑。那笑声震彻殿宇,众臣虽跪于地,却也不免抬头面面相觑。

    魏帝笑罢,问不远处神色淡然的王峤:“听闻今年虞钦之子虞槐序在才选中获评上上,更有胸藏山岳之美称。同为江东子弟,中书监以为女侍中陆氏较之如何?”

    王峤温然一笑,对答道:“回陛下,雅名虽响,腹中空空者大有人在。女侍中陆氏与虞槐序相较,当如玉面蛟龙比疥癞豚犬,怎可同台而语。”

    魏帝抚掌而笑:“吾深以为然矣。”

    是日,阖宫皆知新任女侍中陆氏入觐奏对,使龙颜大悦。魏帝赏赐陆昭黄金九镒,漆匣盛盖银华金簿镜一枚,云母扇两柄,软锦、瑞锦、透背各十段。

    待陆昭退下,魏帝也叫了散,众人各自离宫。王谧对方才之事仍有不解,此时急不可耐追向了已走远的王谦,问到:“大兄,今上方才为何发笑?”

    王谦性情虚淡,闻言后只徐徐道:“两镜相照,是为无穷象,知也无穷不可寻,至者无己无所寄,又何须假以一面镜子。”

    “帝王威怒而不卑,既得大势而不亢。内有锋芒,外成圆全。”王谦笑了笑,“陆侍中乃是可与大父论道之人。”

    王谧了然于胸,抬起头时默默望着甬道尽头那片即将消失的衣香鬓影。还好,还好他们是盟友。

    面圣谢恩后,陆昭依礼还好去保太后处奉告叩谢,并呈谱碟,由内司入档。待陆昭出未央宫后,保太后却派人来传话,说保太后礼佛略晚了些,需请稍待,便指了几处长乐宫内的园子,让陆昭先随意逛逛。

    长乐宫周围园林不多,以逍遥园为最。陆昭身后随驾颇多,不便入邻近的杏园,再加上原本有心一览逍遥园风景,便选择入此处暂作等待。沈水其枝津东北流,径邓艾祠南,又东分为二,一水东入逍遥园。逍遥园昔日便颇具规模,历代长安若有兵乱,便可屯兵此处。前朝建兴初,刘聪使刘曜、赵染寇关中。染袭长安,入外城,既而退屯逍遥园。

    园内冈涧萦抱,林障重密,唯有水岸开阔,上不乏大雁成群栖息,陆昭坐于岸边的亭子里,看着几名宫人在岸边不远处安放大雁喜爱的食料。

    “昭昭,你竟在这里。”

    英声采采,其音清阳,众人忍不住回头看,见元洸一身软翠描金广袖深衣,款款而来。他今日虽不作朝服,却配了金冠貂蝉全副簪缨,腰间横了一副玉带,虽极尽繁华之能事,却颇有病骨不堪围的风流之态。

    或许已晓得陆昭淡定地不屑回头,元洸便不从阶上入亭,偏从正对陆昭的方向翻身上来,随手撩了挡在面前的柳枝,愈发显得绿染烟眸,花匀露脸。明明已近收尾的春色,在他指尖换出新青浓翠,渐成千丝万缕,染画天工。

    几名女官也不由得悄悄红了脸,然而侍奉之人都曾听闻过一些风声,此时也都识趣地避开。

    不待元洸坐到自己身边,陆昭先行站起。她满头金翠珠玉,应着彤云,如从火炎中诞生。原本清泠寡淡的面相,竟透露出一种浑然而成的锋铄之感,立在红拥紫簇的亭台上,雪艳异常,唯独不能任君采撷。

    这是元洸第一次见陆昭穿章服的模样,却不料比素衣胜雪更摄人心魄,一时间不由得看痴了。

    陆昭仍有挂心的事情,见众人该避的皆已避开,便问道:“我交予你的那封信可寄出去了?”

    “送往江东的信件,我已发出去了。”元洸走近陆昭,执起了她的手,那触感冰凉而坚润。指尖的内侧,略有薄茧,乃常年执笔所生。他轻轻捻过她的指尖,仿佛拨动了白月菩提子一般,斩除清风之慰,了却寒泉之思。只是终于在圆明一切智慧之际,菩提从手中滑落,而他便要遁入修罗道。

    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将手从自己掌心抽离的她,依旧望着那群大雁,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南雁北归,倒是个好兆头。”元洸满目欣喜。

    “甘饵悬而巨鳞趋,重酬付则枭士死,说什么好兆头,未免牵强。”春日盛景不过海市蜃楼,他拿捏着她的软处,她予他提供诸般好处。陆昭太清楚那片繁华锦绣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如此简单而明了。因此,也认定他的生风造势,不过是障眼之法,若不及时除去,必将后患无穷。

    面对如此不遗余力的打击,元洸也有着与生俱来的自我开解之法:“巨鳞甘之如饴,枭士死得其所。元洸慢慢从陆昭身后贴上来,双手将她的肩紧紧禁锢住,炽热的双唇缠在她精致的鬓畔,“我何时能享用到我的甘饵呢?”

    “不要作小孩子般玩闹。”锋利的钗头险些划破元洸的面颊,陆昭斜首转而逼视,幽黑的眼眸不见一丝波澜,连同她一丝不苟的发髻与领线一般:“马晃的事你办的如何了?”

    “马晃已归家,对于贺家已有水火不容之势。”元洸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绶带将金符绕来转去,“其实如马晃一般的人也不在少数,我观信件颇多,此类人,也都按先前之法打法走了。”金符手中一收,“怎么?你要用这些人扳倒贺氏?”

    陆昭终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再说吧。”

    元洸的目中闪过一丝幽芒,她说了谎。

    第115章 争风

    其实, 对于马晃等已几近沦落寒门卑流之人,陆昭并无太大期冀。本身体量如此,很难撼动如贺氏一般庞大的世族。不过是找个机会扒一扒墙角, 今日松土,明日挥锹, 日久天长, 贺氏自会轰然而塌。

    秉承着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高门弄不倒的理念,陆昭本想让元洸顺带查一查这些人的卷宗谱牒。不过介于今日她从那名女史内所得的消息, 或许这原本的一步闲棋,日后会成为棋局上至关重要的布置。因此, 她决定自己亲自去做这件事。

    清河注,渭水流。清河崔氏家主崔谅如今已与关陇贺氏对接, 兵祸或许近在眼前。

    图危以制变,虑难以立权, 或许崔谅与贺氏这一场擦边而暧昧的会面,可以为陆家营造一个获得实际跃迁的机会, 也是可以彻底吃掉关陇世族的机会。对于家族的政治地位, 陆昭这次有着超乎寻常的进取之态。然而她并非赌徒,孤注一掷的做法自不可取,她必须要借助女侍中之位, 为家族徐徐铺设一个缜密的筹划。至于未来与关陇世族直接的掰腕较量,她自当直而面之。

    陆昭将仍停留在肩头的手臂拨开,如同掸落在绫罗上的泥尘。“我还需要再寄一封信, 速发寿春以及吴中。”陆昭决断极快, “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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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有空来取信件?”

    如今陆家父亲这一支尚有族人零落在长安之外,这些人大多不甚显重, 转而被魏国北迁至寿春一代居住。至于吴郡,因是陆家故里,祖宅田亩大多在此,因此世代受请其派遣一些族中堪用的人才,与可靠的家丁和早年离散的皇宫宿卫们随粮草一同北上。

    经营方镇之事并非几官几职便可草草敲定,安定大郡,险要颇多,首当其冲便是要有足够的嫡系安插在关要之上。诚然大兄已经在凉王军系中培养出了一批自己人,但这些人本为北人,又兼杂胡,诉求与亲近感上终究稍逊一筹。再有一些出身于世家的子弟,即便本身素养足够,但面对重大的利益抉择,便不会为主上考虑。

    嫡系之任上,陆昭的父亲便有所教。亲近者,父子首当其冲,其次是亲兄弟,再往后则是从兄弟与妻族,至于挚友故交则再要靠后。权力场上尔虞我诈,非生即死,巨大的利益诱惑下,血亲之缘方可相抗一二,更何况血亲相杀在历史中亦不乏少数,至于生死莫逆之交,能忠贞不渝者屈指可数。

    因此纵观史书中雄踞一方,能成王业者,必然子嗣健旺,宗族兴盛。而子孙凋零的家族,本身对于政治资源的吸纳便无太多容量,至于分配权力上,更没有什么选择。这也是陆昭为何一定要安排大批宗族子弟尽早北迁的原因。权力的空窗,瞬间便有无数人争抢,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

    闻言后,桃花眸中的蒸霞带雨逐渐消退,转而化为狡狐的笑眼。元洸贴近她,在她冷漠的抗拒下依旧擒住了她一缕发髻。白梅、沉水与旃檀相互盘缠,柔软的发丝绕于指上,却并不服帖。“云岫,还有负责替你传递消息的人都在我的手里。”他把玩着那缕头发,它黑的惊心动魄,他看得缱绻缠绵,“你如此索求,未免太张狂了吧。还是以为在我这里,不必与之?”

    “你曾经的予取予求,我皆有回有应。以前如是,现在亦如是。”陆昭漠然地偏了偏头,青丝应声而断,而她仿佛也不觉疼痛,“扳倒关陇世族,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青丝尚在指尖,元洸颇为讶异地看着眼前人漠然垂下的眼帘。她会如他所愿,也仅能如他此愿。

    “哦对了,这是蔽髻。”陆昭补充道。

    蔽髻乃假髻的一种,其上镶有金翚首饰,取卸整理,颇为方便。只见陆昭走出亭子,几名侍女便向前来,取下蔽髻,整理好后再为其带上,其间,陆昭的面色果然没有半分的不适。

    她抬了眼眸,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意。那丝笑意,如他脸上的尴尬之色一样,那般分明,那般鲜艳。

    而远在对岸,隐藏在树影下的玉辂车驾也开始继续前行。

    保太后如今所居,乃是在长乐宫西的永宁殿,殿再往北转,便是先帝的母亲,孝章皇后所建造的永宁寺。大魏崇佛,保太后更是深谙佛道之人,但若说信奉,众人却是不得而知。只知保太后在佛寺内供奉了佛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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