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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的《门阀之上》120-130

    第121章 迸裂

    时至傍晚, 贺祎在两卫甲士的护卫下由未央宫西门进入台省。其实未央、长乐二宫内本有廊道相连,但廊道戍卫并非贺祎所相熟,因此诸多权衡之后, 选择了自己亲信南门侯所值守的南门。宫门守卫对其做完例行检查之后,将一柄剑交给了他。贺祎本有剑履上殿之权, 只不过平时为作谦厚姿态, 从来不曾携带。

    厚重的宫门在他身后轧轧闭合,最后伴随着铜铁的沉鸣,宫门落锁。贺祎望了望南宫门上方值守的人, 轻轻拱手,对方亦点头示意。

    宫门下钥之后, 台省内往来道路上几乎无任何人行走,偶有灯火零星, 也不过各个署衙的值房内留守一到两人。此时,贺祎与其随众的声势浩大, 仿佛成为了台省中最为瞩目的声响。今日的未央宫内似乎静谧地不同寻常,贺祎稳稳前行, 袍服与肌理之下的鲜血, 因对于死亡的恐惧化作低低的嘶吼,然而不时间,又因对权欲的趋之若鹜掀起滔天的巨浪。

    “你领五人, 去御史台察看薛公在否,若薛公在,请言勿疑, 再使一人回来报我。”贺祎一边疾行, 一边下达着命令。

    薛琰通过调粮的诏令发现崔家与贺家勾连的玄机,此时对薛琬最有利的动作便是去中书扣下相关文书, 带回御史台,封存备案,只待来日发难。但太子忽然调兵于此,若薛琬临阵倒戈,则大势去矣。如果今夜能与薛琬谈拢,将此事按下,便可渡危难。但若不能,他也要搜遍台省,把陆昭找出来,扣在手中,以借陆家的力量,与皇权和薛氏斗一回狠。

    终于,他在中书署衙前停下,屋内没有点灯,门也没有落锁。

    贺祎有些狐疑。

    一名宿卫在其示意下上前打开了门。

    夏日流火的滚烫随着夕阳的坠落早已不复存在,此时夜凉如水,细微的水汽在空中游荡,蛰伏在屋檐下的夜风,在门被打开的一霎那,涌入了黑暗之中。她从黑暗中走出,明净的月色剥去一团雾气,洒于其身。她的面,似澄湖净练,相与无际,唯有眉梢间的孤烟归云,在光下有着明灭之感。而她身上深色的时服与她的眼底一样,深邃而难辨,满月的一轮清光在此处,毫无立足之地,只可全然膺服。

    “陆昭恭迎丞相。”她拱手做礼,将永夜怀抱,隐藏于双手之后的,是不露声色的微笑。

    美髯之下,贺祎亦笑容森森,他慢慢走上前,在其身前一步之处停止。那双手洁如玉板,其颜色,其恭敬,皆让人无法挑剔。贺祎笑了笑,用剑柄轻轻地挑开了它。

    “陆侍中有何教我?”

    陆昭对贺祎之举似不以为意,依然平和道:“请丞相摒却宿卫,中书衙署内,勿取一物。”

    贺祎不置可否,只先入衙署内,命人点灯。屋内顷刻照亮,在北墙一排书阁中,铁锁已被人凿开,甚至书阁之门都未曾关闭。这里存放的几乎都是自今上登基后所有诏令的副本。而如今,关系扶风、上庸等地的文书皆已被取出。贺祎眉目半垂,凶利的目光扫至阁子上属于河内的部分。

    薛琬已来过中书署衙,并取走了相关文移,如今应该已经回到了御史台。薛氏郡望河内,家底也不干净。贺祎的手在阁子的边缘游移着,此时他拿走文书,倒可以与薛琬做一笔交易。

    然而正当此时,门外忽有人来报:“丞相,薛公并不在御史台,听闻侍卫说已奉诏入禁中宣室殿面君!”

    贺祎大惊,伸手便要去取阁中文书,却被一只皓腕横空拦下。“丞相意欲何为啊?”

    贺祎道:“网罗薛氏罪状,御前自辩。”

    陆昭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么薛公至此,丞相觉得他又意欲何为?”

    贺祎道:“无非是网罗……”说到这里贺祎停住了。虽然他二人所为目的相同,但所站的大背景却相去甚远,“陆侍中之意?”

    陆昭的手慢慢落下,抚摸着书阁上所刻的州宇地名,仿佛欲将这千山万水玩弄于股掌之中:“潜怀异志,图谋易位,这个罪名薛琬担不起,丞相担不起,但有人能担得起。丞相两袖清风,何须御前自辩,更何况如今御前自辩如螳臂当车,但入都自辩却可杀人于无形。”

    贺祎目中精光闪过,潜怀异志,图谋易位,这样的罪名落在贺氏、薛氏这种世家大族前,尚要考量,是否会引起激变。若落在崔谅这样强力方镇的面前,只怕要逼其反叛。即便是薛琬身居御史高位,皇帝闻得此议也会对薛琬极力打压。

    如今薛琬已入禁中,他与薛琬几乎已无何谈的可能。此时若自己也网罗这些罪状,只会将自己更深地牵连其中,能够做的也不过是相互攀咬,加深彼此的怨怼,所处地位,反倒不能够超然。

    陆昭继续道:“如今薛琬漏夜至此,也是带了宿卫班剑,声势赫赫,不输丞相。此时薛琬已入禁中,想来今上片刻之后也会下诏于丞相,丞相也想这般姿态面君么?”说罢,陆昭走到案前,将一封手令徐徐展开,“调粮之议,我已拟一封手诏,调汉中粮草于抚夷护军部。中书王门,与我家亲善,此令已备案留所未发。先前议令,未有备份,若皇帝彻查,也仅有丞相以汉中粮草支援前线,不论亲疏,公正无私一言。”

    抚夷护军如今由薛琰所领,粮草是否有资助崔谅之事,如今已有定论。薛琬若执此论网罗罪证,于大义上已站不住脚。至于之后的事情,陆放任淳化县令,乃是抚夷护军部下所治的唯一大县,且军政彼此分离。届时粮草交接,如何再行分配,便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且淳化县令这种低品阶的官员任命,并不走台省,甚至连皇帝都不需要知道,仅由丞相府掾属□□。因此,陆家与贺家是否联手,根本不会存有嫌疑。至于事后薛琰是否会知晓,已经不再重要,他有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都是个问题。

    贺祎闻言,笑容渐深,望向陆昭的眼神也逐渐消退了敌意:“我心无愧,当自往矣。”

    陆昭闻言,亦徐徐下拜,袍服垂地,仿佛冥河天降:“陆昭谨为丞相贺。”

    贺祎挥了挥手,数百名宿卫旋即围在了陆昭的身边。这些人自不必跟随贺祎,但如今境况,肯定也不能放任陆昭在这里一个人晃荡。“护卫陆侍中回长乐宫。”贺祎下令后对陆昭道,“陆侍中定当明白本丞相的难处。”

    陆昭笑答:“陆昭明白,丞相请自便。”

    贺祎离开,然而走了几步后,忽然回首道:“不知靖国公有意三公否?”

    陆昭躬身答道:“我家声望,图九卿已是非分,唯愿一家安守凉州,世代守护国门。”

    他以三公之位来试陆家的格局,她亦用此来回答陆氏一族目前最大的政治诉求。

    贺祎朗声大笑:“蛟龙不世出,如今在天矣。”

    是夜,贺祎不带甲,不佩剑,只身一人,独坐于御苑湖边观赏荷花。闻陛下诏,入禁中。

    宣室殿外,刘炳在诵读着薛芷封位容华的诏命。薛琬垂首聆听,心如死灰。他身后是三十班剑连同百名宿卫,本以为贺祎会有所动作,宫变顷刻而至,却未曾想贺祎迟迟不来,且皇帝竟得知此事,有所宣召。如此一来,他携众夜间奔赴台省的动作,便再也解释不清了。

    当他把文书递给刘炳,试图借此挽回的时候,刘炳只是笑了笑,而后告诉他,他的女儿即将封位容华,只待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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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满周岁,便可进位昭仪。那时,薛琬便明白,魏帝的此番动作在第二天落入朝臣耳中的时候,所有人都将知道,薛氏为了外戚之贵,大权独揽,与贺氏分道扬镳,转投皇权。此时,他仅希望贺祎勾连崔谅确有此事,皇帝英明,即便当下隐忍不发,也不会对自己太过苛责。

    恍然间,薛琬想起了在中书署衙内跪候的女侍中。那分外恭顺的模样与试图阻拦自己拿取公文,并非在乞求,而是在等待自己掉入她所织就的巨网。

    宣誓殿内,朱幄重重,兽香不断。魏帝与太子相对而坐,执子手谈。樟木棋盘上,棋子星落点点,布局才开,魏帝执黑先入天元。元澈所执白棋依旧暗暗蛰伏,右上一角无忧,已与左上星位遥相呼应,他旋即中间一点,白棋旋即暗连成片。

    元澈明白,其实今日之事,以贺祎之智,薛琬之资,不会如此轻易入觳。陆昭以调粮之事发轫,挑起薛贺矛盾,引薛琰向宫变的方向遐想,继而做出决断。人在最危险的时刻,必须将事情发展往最坏处取向,人心亦如是。这些人皆宦海沉浮多年,必然有所戒备。

    然而她却皓腕轻落,点子一颗,让他调军马入宫戒备,原本的疾风惊雷,顷刻变作倾盆大雨。任谁面对此情此景,都会为之恐惧,进而无视柔缓的选择,反而做出极端的决断。

    当他看到她提前备下的调粮诏命那一刻,当他听到她建议加封薛芷建议的那一刻,他便明白她所图之大,所谋之深。一闪电光划过天际,将宫城上空的浓云一分为二,元澈望了望天空,皎皎月色早已不复存在,又要有一场大雨。而在长安即刻到来的血雨之下,她周身不染一丝腥气,左执丞相,右托皇权,踩着失败者滚落的头颅,干净利落,拾级而上。薛家即将败落,皇权有所抬头,而她也将再登权力的高峰。

    黑棋与白棋还在角逐,然而早已知晓胜负的元澈只觉得兴味索然。

    魏帝又拈了一枚棋子落下:“今夜不知孰胜孰负。”

    元澈执白而应:“古往今来,先出破绽者负。”

    第122章 电雨

    棋至中盘, 黑白相互绞杀,愈演愈烈,而外面宣诏册封事宜已然收声, 刘炳回到殿中复命。

    魏帝道:“薛公深夜入省,让他进来吧, 再去御厨那里, 传几样吃食。”

    刘炳领命,片刻之后便领了薛琬入内。薛琬未着公服,而是一身绛湖色的时服, 玉冠绣带,不加貂蝉。或许因其常年居御史大夫高位, 面容略为严肃,眉眼间笑意全无, 通身的刚正。

    薛琬入内后,魏帝仍是一副专心棋局的模样, 只是招了招手,唤了他的表字道:“伯玉不必拘礼, 过来坐吧。”

    魏帝与太子又对弈数手, 黑棋势烈,锐不可当,白子屠龙终未功成, 虽仍存大势,但实地有差,最终太子告负。魏帝既胜, 也不急于理会薛琬, 而是与太子复盘。

    薛琬跪坐于皇帝身侧,眼前的太子已不复当年踏入薛府做客的模样, 其骨相类父,颇有鲜卑人高鼻弓眉的深邃之感,但眼睛与头发皆像极了他的母亲。那一年他跟着他的祖父与父亲初入自己府上,不过是身穿葛袍的小郎君,个子略高些,笑容明朗。与薛芷两个小孩子一起绕树嬉戏,这才有了先帝指婚之语。

    而此时何郎不再,谢女亦有所归,彼此的政治诉求也相去甚远。薛琬神色黯淡,想到生前身后事,决定若自己此番得以保全,要招尚在荆州出任江夏太守的幼弟归都,以作筹谋。

    魏帝虽是傀儡上位,但因深知自己性命如风絮飘摇,对待诸子可谓亲厚。时下太子掌权,魏帝对于太子的忌惮虽因帝王身份深而有之,却也因当年对其呕心沥血的培养,变得隐忍而克制。以太子克复吴地为起始,至陇山大败凉王,皇权抬头已是不可阻挡 。

    然而即便如此,魏帝也没有大起建立事功之心,即便是抬举陆氏,也不过是为自己的发声渠道与安全多做一份保障。削藩的风险,他这一辈来担,才弱势孤与夺子之妻的骂名,他也来背。他只要保住他的储君,在世家迫害中硕果仅存的兵权执掌人。最终,督中外诸军事,乃至于如今的加录尚书事,都是毫不犹豫地将政治资源倾倒其上。

    将下棋时的义理讲解一番后,魏帝也不乏夸赞:“白棋这几处布置,倒颇有妙处,勾连迂回,曲径通幽。只是你对其太过看重,后续处处回护,便是促其速死,以至于中盘失利,收官失地,倒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元澈低首道:“这处棋的确耗儿臣心力颇多,日思冥想,为儿臣钟爱。只是到底是儿臣棋力不逮,对弈父皇,败之自然。若此处棋能得父皇宽宥一二,也算可与儿臣共沐父皇恩泽。”

    魏帝笑了笑,不置可否,问刘炳道:“听闻陆侍中也在台省?”

    刘炳道:“回陛下,陆侍中被太子罚跪于中书署衙。”对于后续,刘炳选择了隐瞒。

    魏帝将棋子撂在棋盒中,又接过小内侍的帕子擦了擦微有汗汽的手心,而后道:“她冲撞台臣,是该罚。”说完对太子道,“你领人过去看看,若人还在,勒令其归家,禁足五日思过。”这都是场面话,此时魏帝很清楚,贺家所掌的宫禁宿卫也有不少,发生这样的事后,火速带人离开,回长乐宫安置,才是正理。

    元澈领命后出了殿,此时殿内便只有魏帝与薛琬君臣二人对坐。

    魏帝徐徐道:“那些文书朕都看过了,不知薛御史有何对策?”

    方才魏帝对太子讲解围棋义理,又牵出无数妙语,薛琬不得不究其背后深意。说到底,此次事件由中书事发,薛琰发现贺氏与崔氏暗中勾连。虽然这一把战火由陆昭点燃,但贺氏将汉中粮草倾斜于崔谅之手,并未被这位女侍中给压住,反而示其于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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