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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的《门阀之上》160-180

    第161章 分野

    “熊主簿!”

    堂内詹事府一种僚属见此情景, 脸色不仅惶然大变。几名侍卫立刻冲上前去,夺下了他手中的刀刃,并探他是否还有鼻息。上座的彭通、刘庄等人愕然望着眼前这一幕。王泽素居任军旅, 对于此类血腥场景倒还见怪不怪,然而他虽然还能保持几分冷静, 却仍在血流蔓延至脚下时, 向后跌坐了几寸。

    “快看看能不能救一救。”元澈起身从座位中走下,而后对冯让道,“封锁署衙, 不得令人何人出入。堂内侍卫实职,所有人罚奉一年。”

    魏钰庭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方才熊应裘所言仍句句在耳。他明白,自熊应裘与王氏媾和, 并决定以那样一种方式构陷陆昭的时候,他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世家大族相争便如同象棋对弈, 先死的都是卒子马。两大家族的最高决策者在峭壁上搅弄风浪,想要不玩了便可拍拍衣袖转身而去, 但寒门却必须要付出一条性命用以恭敬地退出。

    俯身检查的侍卫摸了摸熊应裘的脉搏, 不需要他回话,尸体涣散的眼神与僵直激睁的双目,早已将答案告诉了所有人。

    “时谤杀人, 血溅三尺……”元澈负手而立,目光如利剑一般扫至每个人的身上,“行台尚未成立, 便已出了这么多条人命。孤也好奇, 这是否就是你们这些名仕风流,清谈雅量的人所乐见的结果。”

    元澈拨开围在尸体前的一名宿卫, 慢慢蹲下身,用手阖上了熊应裘的双眼。

    他此时明白了陆昭写信所言,若应裘有功,则可在会稽寻一官职与其后代之事。今日看来,熊应裘死前慷慨直言,不愿以一己之身来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平衡朝局,已经在极力阻挡事情向更为恶略的走向划去。这一封书信的提点,熊应裘的死虽然不会有所改变,但比在王泽与陇右世族的联合逼迫下,认罪而斩,要更有意义。

    时人崇尚风流与气节,这样的死法至少能为豫章熊氏博得一个刚耿义士的美名。有了这个以死相换的美名,他的后代终于可以在这个令寒门庶族窒息的世道,有了一丝呼吸的空间。

    人之在世,生死为大。进取、享乐、修身齐家,封妻荫子,皆是为此。然而门阀政治之下,名与利的双重逼迫,壁垒与天堑的生而有之,被驱使的卑微之人,生死早已不足为念。

    元澈解下氅衣,盖在了熊应裘的尸身上,而后对魏钰庭道:“暂停尸于别院,现在就去通知他的家人。”

    王泽闻言后神色一凛,太子似乎并不想要将消息封锁在内部了。除却陆归,毕竟崔谅还在长安,凉王亦在西北金城,此事所涉干系太大,一旦各方声讨,汉中王家也难以从容。此时王泽感到,这样一个结果,对于他来说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如此事态被高高举起,却因一个微不足道的青袍小官之死,被轻轻放下,他所准备的那些后续手段,不仅都用不上了,此后的处境也变得格外被动。

    詹府内臣在各方逼迫下死于明堂,这件事情可以上升到很高的政治层面,也可以作为一个私人恩怨来处理。但太子多半会将这件事导向前者,激起各方声讨,行台自然就会收到各方的关注。

    他太了解那些在中枢无人的方镇底色,但凡有兵有马的,恨不能逮着个机会就在中枢插一嘴,以问责行台来换取更大的事权或是政治优待。而此时的太子未必不能顺势把汉中王氏推到前台,替行台挨刀子。

    现下,陆昭的嫌疑经由与崔映之同车而乘、熊应裘临死慷慨直言,已经完全撇清。最后,熊应裘之死到底为何,暗害崔映之之事到底由谁主谋,已经不是汉中王氏一人可推动的了。

    王泽深吸一口气,必须要在各方问责之前,把陆昭谋害崔映之并胁迫熊应裘自戕一事做成定局。

    无边无际的黑夜,与茂盛的枝丫铺设的阴影一道,堆积在窗棂边。室内一灯如孽海孤舟,在不易察觉的室风中摇动明灭,似要被黑暗湮没。灯烛下,一柄崭新的铜制节杖,如有流光浮动。

    陆昭提笔写完最后一封书信,吹干了墨迹。她辟居于崇信县,但对于略阳的情报却还清楚。熊应裘之死,足矣让王泽无法借题发挥。但若想将汉中王氏整体从日后行台驱逐出去,却完全不可能。如今最好的策略就是借此机会,将事转移到每个方镇都有资格评论的话题上,汉中王氏不甘于自己的分润均摊,想要赢家通吃,就难免要使出一些过激的手段。

    如果事态真发展至此,她也乐意奉陪。论过激,大家都是军阀,谁又玩不起了,只是战场具体涉及哪些方面,却只有她才能说得算。

    “将此信送至凉王处。”陆昭吩咐后,转身回到内室,待再出来时,已换上一身骑装。

    院落内外,由张牧初所率五百名亲卫已围护成铁桶一般,见陆昭从屋内行出,张牧初拱手道:“城外两千骑已集结,等候陆中书调遣。”

    “知晓了,张将军辛苦。”陆昭穿过回廊,走到崔映之的房门前,轻轻地扣了扣。崔映之闻声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

    时间紧迫,陆昭也没有过多解释,只道:“略阳恐将有变,王泽的人在官署多有渗透。我这里整理出了一份名单,是之前你我浏览人事档案时,我觉得有蹊跷的地方。如果你觉得日后你父亲可能会败,不若早做打算,借以此事助太子一臂之力。想来日后清算,你至少可得活命。只是此时入略阳城也有危险,我会拨亲卫与你,但也无法保证你绝对安全。如果你不想,我会让他们把你送回你父亲那里。如何选择,皆在于你。”

    崔映之想了想,先问道:“略阳行台是否出了什么事?”

    “熊应裘揽罪自戕,以平时局。”如果崔映之想要去,陆昭还是希望她能够提前知晓事态发展到了哪一步。

    崔映之忽然对陆昭冷目而视:“那日熊应裘之子见你,是不是……是不是你逼迫他自戕以平息时局?王泽主谋,尚能安坐,熊氏卑从,如今却只能命陨。手握铁证却不敢给汉中王氏论罪,陆昭,你是善恶不分,色厉胆薄!”

    陆昭静静望着崔映之,她自无持守正义的立场,却也羡慕对方永葆良善的能力,但这个世道不会如自己一样,羡慕着眼前不染纤尘的美人。不过既然对方提到了王泽论罪,她也不得不让崔映之认清一个事实。

    “手握铁证给王氏论罪?”陆昭笑了笑,“造反、构陷,从来都不是给世族论罪的证据。地位高到一定程度,最后栽死的罪名往往与其实际罪行毫无关联。至于你说的善恶,那么你来告诉我,孰为善?孰为恶?崔映之,这个世道并不能给予每个人善恶的答案,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用自己的善恶准则,去一厢情愿地对接这个世界。”

    月暗星稀,云密雾繁,城外的鼓角与一声声军号响彻四野,在一片深茫中极尽苍凉。陆昭骑马立于高丘之上,目之所及,丹崖崄巇,青壁万寻。陇山细密如织的脉络,在凉薄的夜色下蔓蔓纵伸南北,依稀可以想象它的揽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崎岖的山峦上荒草栈道相掩交错,在夜色下如同几笔墨皴,与残破的房屋和百年断墙,一同点缀着这幅千里江山卷。

    西凉的金戈铁马聚起的长风,与秦汉的慷慨余哀扶摇直上,振起玄色的衣袂。此中独立的玉树早已脱于庭中,与面颊上如山峦的眉峰,一同融入了画中。

    陆昭默默拔出那把百辟长刀,冰锋直指西麓之巅。众人困于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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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家必不能敏于时局,自以为作困兽之斗。利益滋生的胆量,黑暗酝酿的野心,每个世族所虑的一家利害,都是每一场祸乱的肇始之机。或许她早已不满于一笑释然的暗流博弈,既然有人要在略阳做定大局,那她也不妨将这片大地肆意清洗。

    大量的固有实力盘固其上,陆家的根基又如何能够稳稳扎根。权力的板结永远无法诞生新的制度,此战之后,她便要在陇山划上一条自己的分野之线。

    略阳衙署内,熊应裘的尸体已被抬走,妥善安放。王泽坐在席位上,目光冷冷扫了刘庄一眼,冷笑一声:“呵,此案所有人证皆死,如今竟成了悬案。不知刘明府可否给大家一个交代?”

    刘庄道:“熊主簿生前慷慨陈词,竟不能振王使君之耳以发聩,我等只求大局之稳,倒王使君意欲何为?”

    “慷慨陈词?”王泽挑了挑眉,“呵,激愤之言或可扬名,体中曲直正邪自存。刘明府若是渴听,我王某人也能在此吆喝吆喝,倒也不必他熊应裘踽踽独行于世间。听闻明府数万部曲已悉数侯备,散于乡野,不知若此番熊应裘临阵狡辩,将明府往日所做悉数吐露。明府将以何面目面对刺史,以何面目面对储君?”

    熊应裘已死,脏水虽然不能再泼倒陆昭身上,但是未必不能污名他人,从而连带出陆家。刘庄方要出言反驳,此时互有士兵慌忙进入,禀报道:“城内外有县民生乱,似乎是为得先前刘太守劝阻屯粮一事。”

    刘庄愣怔在原地。

    元澈只是意味深长地和魏钰庭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看来这场祸患终究如陆昭所预言,将要波及四方了。

    第162章 民变

    刘庄劝阻屯粮, 于大义上而言,乃是在战前维持粮价稳定,但以民众角度而言, 却与剥削薄利无二。然而此时乃数月前发生,如今才酝酿出变故, 却也令人颇感蹊跷。如今熊应裘已死, 汉中王氏如果能对此结果有所认可,甘于与各家分利,局面必会大安, 然而来略阳的偏偏是王泽。

    不得不说,王泽是王氏子弟中, 唯一一个行事风格强悍暴戾之人。先前凉王事败,此人携大军逼临金城之下, 索要王韶蕴尸体,那份对生命的淡漠, 即便元澈未曾亲眼见到,也颇为齿寒。然而此人也算是门阀子弟中的一股清流, 时人不爱以兵事称才, 此人却从不任文职,时评虽然不堪,但耍起狠来, 旁人也要忌惮三分。

    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元澈索性将议事停下, 只是仍不允众人走出衙署, 只遣刘庄和詹府的几名文员先去查看城内民变情况。

    “殿下,要不要派人去趟崇信县, 问问陆中书的意思?”如今略阳早已风声鹤唳,此次虽不像在吴国时,太子有虽是殒命的风险,但是一旦王泽有大动作,波及四周,以后即便能够平定,首要责任只怕还是自己。魏钰庭目前最怕的就是有人以此为要挟,继而撬动整个詹府,“依卑职看,王泽似要挑起刘庄,与陇右本土强争啊。”

    元澈此前并没有再收到过陆昭的信,他明白自己不在略阳这两个月,王泽已完成对各方的渗透,许多事情转达到自己这里时,大概是捏造未必,泄露却是必然。但此时他也看清了整件事情陆昭的手段。熊应裘之死虽是注定,但于陆家还是有着暗暗的关联,而前期她的隐忍,无疑让寒门和陇右世族自觉地替她顶掉了所有的风险。

    现下王泽强要中书之权,不惜窜动民众,摆明了是不想按着规矩玩。事情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以陆昭的个性怎么可能再置身事外,坐看云卷。在不能其乐融融,相忍为国的大环境下,只能催生出汉中与安定的争霸。而已经撕破脸的权力斗争,只有穷图匕现后的你死我活,毫无中立之地。

    一方被彻底清出牌桌,一方拿到大额利益,局势只会更加明朗,元澈自己这个中间人,倒没有什么不满。他只是担心陆昭的安危。

    “这时候派人出城,只怕会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元澈无奈笑了笑,“孤给了你两千宿卫,带着这些人,先试试看能不能和这些陇右世族讲讲道理。”

    现在讲个道理,都得带上拳头。

    不过尽管魏钰庭的能力足够,元澈仍不认为此事有什么好的结果。前期有凉王大敌当前,众人尚能精诚协作,眼下却是内斗。而政治利益问题,大多是宁与异乡客,不舍比邻人,如今要让汉中王氏忍让都是苦难,那么在法理与大义上有着绝对优势的陇右世族和陆家,又凭什么去忍让。

    时近傍晚,魏钰庭回到衙署,神色疲惫。今日一天,他奔走各方,见了不少陇右世族与略阳附近的乡民。刘庄有着杀弟之仇自然不愿放弃追究,而彭通等借题发挥,也表态了不愿让汉中介入中书。至于那些被撺掇的乡民,则想借此事扳倒刘庄,因此言语之间,竟将整个案件的走向如在旁直观一般,将所有嫌疑泼在了刘庄身上,更暗指陆昭从中操纵。

    元澈听到魏钰庭的汇报后,苦笑了两声,既然陇右已然如此,那么王泽与陆昭两方就更不用再提。

    “冯让,现下你替魏钰庭执掌武兴督卫一职,守住宿卫,务必要将略阳控制在手中。”元澈向冯让传达了命令,魏钰庭毕竟是文职,两千宿卫不仅关键时刻可能指挥不动,现下略阳城防在人事上是否到位,魏钰庭只怕也不能知,“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务必把王泽拖死在略阳。”

    陆昭与张牧初一行人向西奔袭,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华亭县,此时华亭县乃由邓钧驻守。城门下,陆昭率先亮出节杖:“略阳将有大崩之势,还请邓将军出面镇压。”

    尽管手握节杖,但是中书并无领兵之责,两千精骑的编制行走在非自己治下的天水郡内,多少也有些吓人。这样的力量在如今各个方镇无皇权约束的时局下,实在不宜直接亮在人前。须得等如邓钧这样,出身太子嫡系,并且掌握天水郡内用兵权的人到达略阳,她才好有一个不突兀的场合用兵。

    邓钧速将陆昭请入城中,感叹道:“想不到略阳竟有如此险恶之事。早年汉中王氏尚讲君子之道,奉名仕之誉,没曾想如今竟败坏人伦,更行暗室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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