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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入尘埃。分崩、厮杀、万中留一的智惠、万般皆弃的残忍,只为滋养千年流传的阀阅与千年不堕的名号。

    王俭走向前,目光空洞地望着王峤的尸体,一手执剑将头颅割下。随着头颅与鲜血的抛出,徐宁与姜弥各自对望一眼,眼眸中只有深深的恐惧。

    王俭跪于阶下,仰头望向大殿,高喊道:“启禀皇后,国贼王峤,已然授首。此诚危急存亡之际,臣等请皇后临朝,与濮阳王共议国事!”

    及至众人清扫庭中尸体,并派宿卫接手皇后寝宫各处宫门,殿内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王俭意欲上前入殿,然而殿前卫士亦拔刀不肯相让。此时大殿内皇后的声音道:“尚书若今日无愧,请除胄解剑登殿。”

    王俭反倒后退一步。如果他胆敢解剑而入,陆昭不会对他做什么,但他身后的徐宁便有可能借此机会、有借口将他与陆昭一同戮于殿中。他之所以出面接下这个脏活,一是要确保陈留王氏还能留在牌桌上,二是在皇帝生死未知的情况下,濮阳王仍需要尽力拉拢各方力量,只有他才能充当这个中间人。

    杀了皇后,这天下濮阳王就能坐稳吗?

    陆昭所掌握的权力层面太过丰富,经过数年的积累与运作,即便其人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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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也很难找到一个独立的支点,以无伤的结果完成对其政治力量的杀戮。那些暂时失去首脑的权柄会在自己的池子里选出新的掌权者。如同曹髦即便杀了司马昭,完成壮举笑到最后,权力也永远不会回到曹魏手上。

    王俭思索片刻,却不直接回答,向殿内遥遥拱手道:“今社稷垂危,先帝皇嗣尚存两人,濮阳王有德,宗族年长藩王亦可领事,立长立德,不知皇后可有示意?”

    徐宁与姜弥都站在王俭身后屏气凝神。王俭的话在表明两个态度:濮阳王是有想法的,我代表濮阳王向你表态;如果不支持濮阳王,那我便默认你支持汝南王等其他藩王,你的政治旗帜就掉价了。

    殿门慢慢打开,御座上是皇后的身影。日光慢慢浮散,扫过金钗,扫过博鬓,线香已经燃尽,而御座上的人却纹丝不动,也没有任何回答。

    姜弥等人在旁边亦焦心等待,然而御座上的人就是不作任何回答。眼见徐宁就要上前,王俭便对挡在身前的那名宿卫道:“请壮士暂守此殿,某既已至此,必不伤皇后分毫。”说完又对身后姜弥等人道,“今日为国,已丧人伦,更无面目显于人前。司空首级在此,二位已足复命。搜查此处,若无僧佞,速速离开,不得再侵扰皇后。”

    姜弥与徐宁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王俭刚刚的问题问得险,对于皇后来说,这是风险极大的战队问题。但皇后的回答也颇为巧妙,就是不说一个字。搪塞是一种表态,而不说话就永远没有立场,只要不表态,就永远都有余地,永远都稳坐牌桌。坐在牌桌上,就意味着有决定结局的分量。而那么多僧佞,至今还没有找到,那就说明禁军里绝对还有皇后的人,此时更不可轻动。

    徐宁也颇为气馁,下令余部在皇后殿外在添一层护卫,随后与众人一道离开。

    与此同时,宫殿正北的甬道上,一队武装精简的宿卫穿行而过。

    旧兜鍪下,是刘炳的声音:“皇后,雾汐娘子她……”

    “你放心。这样的场面,她应付得来。”陆昭的声音同样从兜鍪下传来。

    “先与太保汇合,再去北门,迎皇帝圣驾入宫。”

    在颠簸的马车里跪坐足足一整天,李御医得腿有点酸。此时他微微展着两臂,由两名小内侍替他除去满是鲜血的罩衣。

    皇帝伤的很重,抬入营帐后几乎已失去意识,肩部、胸部以及肋下各有一处穿刺伤。麻沸散的剂量足添了一倍,李御医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缝合伤口。

    抓住刺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那人姓周名洪源,当这个名字被上报至高层时,那些累世军功的高级将领以及世族出身的参军祭酒们露出了会意的神色。而当王播供出周洪源曾在陆氏公府里担任马奴时,众人的表情则更加精彩。

    守卫在帐内的冯让尽可能平静地将内情叙述了一遍。元澈却不答。都说人心不可测,但在权力最残酷的斗争下,有心不是问题,有迹不是问题,有实力才是最大的问题。因这一条残酷且现实的法则,人心的不可测便如此暴力且残忍地变为可测了。

    倒是吴玥,隔天将江州□□名陆氏宗族子弟缚膊押来,其中还包括陆微,请冯让带着他们一起回洛阳。

    车驾一路畅行,由豫州走水路,再沿河水至洛阳城北。陆遗亲自接驾,一路奉皇帝銮舆入城,待至金墉城下,向守在城门的王赫点点头。

    王赫连忙下了城楼,并至御前将濮阳王入宫、王峤之死等事上奏,并道:“目前宫内虽然混乱,但皇后已然移驾,稍后便与吴太保汇合,率余部归护陛下。”

    车驾内,元澈尚还清醒,闻得此言,只干笑一声。

    陆昭现下已经成为他手中唯一的利剑。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已聚集在濮阳王的身边,徐宁、卢霑甚至冯谏,所有人都有参与此事的实迹。而他放心能用的,以皇权的名义能用的,真的只有陆昭及其嫡系势力。

    至于濮阳王,自此事之后算是彻底废掉。假设元澈自己天不假年,也无可能传位给他。即便继承大统,此事之后濮阳王也只能是一个傀儡而已,因为自始至终,政变的关键环节濮阳王都没有实际参与,除了姜弥以外,不会有人信服。而姜弥自己也是需要一些权柄的,不然这次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元澈想,他宁愿让权力留到陆昭的手上,也不想再为元氏的虚名留下一代又一代傀儡与门阀的诅咒。

    也因此,无论那个周洪源是否是陆家安排的人,他们都要表演夫妻一心,两不相疑。

    陆昭与刘炳一路向西北行进。元澈还是太子时,先帝已对禁军进行了架构调整,如今仍然沿用。原来左卫将军陈霆,与右卫将军杨宁共掌三部司马。而如今洛阳宫内,则是徐宁与冯谏共掌三部司马。所谓三部司马即前驱、由基、强弩三部司马,系左、右二卫所属宫殿宿卫士,各有督、史,多选朝廷清望之士充任。负责侍卫朝会宴飨,夜执白虎幡监守诸宫城城门。这三部司马分别掌管戟盾、弓矢和硬弩部队,如有事发,攻守城门都是中坚力量。

    三部司马取代了单一的武库,但因冯谏与徐宁都不是自己人,陆昭一行的武备并非禁军规制配备全套剑弩。因此,在眼下这个风声鹤唳人人披甲执刃的宫廷中尤为显眼。

    “站了!”

    一声喝令扰乱了宫禁甬道的清净,奉命巡查的宿卫走上前来,另有数十名带刀侍卫据守两侧。

    “哪部宿卫?军号是什么?”

    陆昭在徐宁部有眼线,很快命人报上正确的军号。对方领首听过后,却仍不放行:“烦请诸位壮士脱帽。不是我多事,如今僧佞流窜内宫,至今下落不明。右卫将军恐禁中有内鬼,使僧佞借机逃离,故所有人都要脱帽检查。”

    原本僧侣太多,一次转移太过显眼,因此共分成两批。第一批在王峤到达之前出发,前往王赫驻守处,已护送至华林园内。第二批是比较重要的一批,有昙静、昙攸二人,在殿中录完口供后与陆昭一起,趁着王俭突入宫所杀王峤部众之际出逃。

    此时,昙攸想起王俭等人在殿前喊的话,知道自己一旦被发现,便性命不保,因此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宿卫立马发现队伍中古怪的昙攸,向其走去:“你,把兜鍪摘了!”

    正当宿卫要围过去时,一声斥责从昙攸身边传来:“不中用的东西,都退下去。”

    是女人的声音。

    此时陆昭身边的宿卫自动让开一条路,领首的转过身来,他虽不识得陆昭,却认识刘炳,一时倒未敢轻举妄动。不过徐宁仍然是他们的属长,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这一行人离开,因此他招招手,一群人又向内围了围。

    陆昭一身绛驺戎装,大红衣料外再挂银鳞甲。拇指般大小的甲片越过肩背,由山纹雷篆掩映,如同蛟龙潜于云海,在刺目的日光下露出凛人的爪牙。这是帝后日常仪驾所用的先导骑士的戎服,不在三部司马禁库的管辖之列。显然,其早于数月前做出过改良,以备新主人不时之需。

    陆昭静静摘下兜鍪。北朝男子常作椎髻,讲究对称方正,而女子作男装常用偏椎。上半部分头发扎成马尾,再连同下半部分一齐固定编成辨发,随后盘成环状,倾向一侧,作空心髻。两侧余发则固定在头顶两侧博鬓,博鬓插梳,髻顶用簪,朱绦轻绾,便是北朝女子骑马出行最常见的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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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皎皎晴辉投射在甲衣上,翻落玉花,为她镀上一重宁静的霜雪色。被大红衣色衬托神情淡漠的陆昭迟迟没有等来应有礼节,微微蹙起了眉头,那片宁静也旋即化为肃杀。

    领首的宿卫这才卑躬屈漆:“既是皇后在此,容卑职前去通禀。宫中贼人横行,卑职可遣人先送皇后回宫。”

    陆昭则侧首一笑,对刘炳道:“告诉他们,不必多言,有胆量亮刀,尽管动手。”

    刘炳点头会意,高声道:“听好,皇后仪驾就在此处。诸位想明刀明枪地忤逆犯上,就好好想想日后要替谁背锅。方才七兵尚书王俭领兵在皇后跟前走了一遭,也是恭恭敬敬地回去了。所以说,这世上留得谨慎是好处,都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儿的人,别到头来犯了十恶不赦的罪,牵连全家。”

    刘炳常年在内宫行走,狐假虎威也好,剖明利害也罢,都是孰惯了的。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徐宁那些惯用手段,谁也不敢自比陈留王氏,思索片刻便放下刀。

    倒是那领首的宿卫颇激进,也看透了陆昭身边宿卫力量确实不足,语气竟强硬许多,同时慢慢从腰间抽出那柄环首刀。

    “皇后若强行离开,请容卑职先上报右卫将军,否则恕难从命……”

    空中金光蓦地一闪,陆昭手中的发簪犹如委蛇腾起,重重扎进对方的喉咙。簪身旋即横划拖回,那名宿卫甚至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血涌如注,捂着脖子倒地而亡。

    陆昭淡漠地瞟了一眼尸体,随手在衣袖上拭尽金簪上的血迹,嘴角紧抿,不再多言。

    她身后的刘炳却负责替她嚣张,向前一盏,环顾四周:“诸位,散了吧。各回到各的营里去。这龙争虎斗,草木皆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今夜一过,明日的太阳指不定晒着谁,冷了谁。为这个把家里头赔进去,没意思。”

    远处的甬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

    众人回望,只见吴淼领兵前来。待见到陆昭后,老人翻身下马,和手道:“臣护驾来迟,罪当万死。”此话说完,吴淼便向身后所带的禁军点点头。无需更多等待,数十支长矛从那些围堵的宿卫身后穿过,不过顷刻之间,银簇贯穿血肉,宿卫尽亡。

    从剑拔弩张到全面压制,实在太过迅速。刘炳看得目瞪口呆,而陆昭则走向前,骑上自己的紫骝,旋即招呼众人向华林园进发。

    陆昭自洛阳宫前往华林园的途中,向吴淼讲述了王峤伏诛以及王俭卷入事中的全过程。吴淼不免慨叹,值此危际,陈留王氏到底仍不甘心,不肯下桌。当然,代价则是堵上自己所有的手牌。

    “王氏兄弟,王俭活络,善于应变。王佑拙朴,慧在守成。若使兄弟二人调换任职,或许陈留王氏不至于此。此我亲家谬误。”吴淼慨叹着,又抬头看向陆昭,“皇后今日行事已至此,兴复旧祚,或在一役。如今再入觐皇帝,可甘心吗?”

    甘心吗?怎么会。任何人只要尝过权力的味道,都不会想要放弃,除非死。

    她算得到,一定会有人出面来杀王峤,因此内心也不乏期待。她期待王峤拥有的势力再牢固些,希望门阀内部的斗争、濮阳王系与徐宁系的斗争再激烈一些。最好是兵刃相交,见了真血,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她就能在道义上占据更主动的位置,引外镇入洛,一举剿灭宗室与禁军两支力量,如此才能有足够的空间,运作复国事宜。

    然而这也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从先帝一朝至现在,能活下来的都不是凡物。但凡谋事者,或如王峤一般阴柔圆滑,或如王俭一般诡吊善变,或如徐宁一般心狠手辣,或如吴淼一般稳如泰山。甚至连久居深宫的濮阳王都处处小心,谨慎万全,没有给她留下更多的运作空间。

    尤其是王俭对她流露出的恶意,令她尤为警惕。如果她真的顺从其意,出面与濮阳王共视朝政,那么也就离死不远了。

    新朝局下,兖州系、禁军系都已经为从龙之功而打得不可开交。只要陆昭出面干预,无论摆出什么样的姿态,都会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哪怕她是皇后,哪怕她出身世家。至于姜弥,此人之所以愿意在濮阳王面前为她说话,也是因为姜氏一系虽为濮阳王信重,但本身并不具备实力参与高层面的掰腕,因此不宜流露出太多恶意。

    不过时至今日,既然王峤已死,最终她也选择和皇帝站在一起,那么那些人的虎狼之念也就无关于她。因为接下来,直接面对这股力量与恶意的,恰恰是濮阳王本人。如今皇帝无男嗣,即便濮阳王被封为皇太弟,但想要处理好和姜弥、王俭、徐宁等人的关系,也十分困难,其最终结果,不过是另一个被权臣玩弄的傀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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